裘松龄的穿衣风格很特别,过年时她穿的是改良过的藕粉大袖旗袍,脖子上围了一圈浅浅的毛绒绒的围脖,说话时呼出的气,让这狐裘白毛一动一动的,美丽的脸庞在这白色围脖之后煞是动人。她手上的指甲染成粉色,手腕间的镯子又换了几个叠加的金色圈圈,手上一动,金器相击,很是动听。
裘松龄似乎尤其钟爱墨绿色的麂皮高跟鞋,穿上高跟鞋,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高挑、古典、简约、美丽,可整体看上去又不显得古板老气,只觉得视觉上有轻有重,气质和谐得像是一件艺术品,好闻的香水让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深呼吸一下。
穿成这样,自然就不能进厨房了。
万云吸着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心想,裘阿姨得是修炼了多少年,才能有这样美丽的皮囊呢?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围裙,又皱眉,希望自己不要被灶台的油烟给腌入味儿。
周长城和桂春生两人上下贴着年画,又搬了梯子去挂红灯笼,也是忙个没完,这两人对自各自伴侣的打扮的认知就是,过年了,穿好看些,喜庆。
下午四点吃了年饭,桂老师和裘阿姨就出门游车河去了,不跟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家里到处红彤彤、喜洋洋的,只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除夕的事情也不少,光是保管家里的食物就忙到了晚上六七点钟,小两口摆脱了小时候那种顿顿吃不饱的饥荒,对食物很珍视,看着家里橱柜装满了鸡鸭鱼肉,有种发自内心的、谷满陈仓的安全感。
而朱哥家里也比去年多了个彭鹏,他过来吃年夜饭,彭鹏来广州有五六年了,自从第一年排了两宿的队都没买到火车票,他一气之下就决定往后过年都不回去,等过了元宵节,南下复工大军都跑完了,避开春运潮,再回老家看爹娘亲戚去。
吃过年夜饭,冯丹燕就派她文武二子来请长城叔叔和云阿姨到他们家摸麻将打牌,珠贝村过年上桌下注的风气还是很严重的,大家都觉得过年嘛,玩一玩,亲戚朋友开心热闹一下,小赌怡情,因此一整个年节,除了鞭炮烟花声,还有不绝于耳的麻将声。
不过周长城和万云对这些活动向来是敬谢不敏的,朱哥总说他们才二十出头就是老古板。
朱文朱武来喊人,小两口就出门去朱哥家了,但也只是在他们家嗑瓜子看电视,逗逗朱小妮,跟孩子们玩玩炮仗小烟花,更多的还是谈一谈年后有什么生意可以发发财。
托赖于“价格闯关”,物价市场经济化的政策,彭鹏今年赚得盆满钵满,那辆运货的脚踏三轮车被淘汰,立即鸟枪换大炮,换了两部比万云那辆大两倍的柴油三轮车,送起货来,那是轰隆隆的声响,听着都是钱币进袋子的声音。
说起彭鹏,又不得不说到彭颖。
过年之前,彭颖特意在工业区五十米街的小摊处找上万云,不同于以往的清冷表情,这次她是羞羞答答地向万云打听彭鹏的。
刚好那一阵万云的盒饭生意较平淡,看着彭颖美丽的面孔,便有空和她扯牙花:“怎么啦?他真的在追你呀?”她还以为彭鹏只是过过嘴瘾呢,这么久没听到动静,可能就是没追成功。
彭颖高瘦的个子,略微苍白的脸色浮起一阵红晕,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每周日我休息的时候,他都会来约我看电影逛街。”
这下轮到万云惊诧了,这还不算追求啊?这可是下了大力气追求了!白云离这儿可不算近,彭鹏没有车子,只能坐公交,跑一趟可不容易,每周日都来,说明还是很上心的,难怪彭颖这样冷冰冰的性格都心动了。
“那你想问什么?”一阵冬风吹来,吹起鸡皮疙瘩,万云搓搓手臂,把袖子拉下来,想打趣一下彭颖,可又觉得人家比自己还大一岁,好像不合适,便笑着问她话。
“你们这些朋友对他人的人品是怎么评价的?”彭颖真是好姑娘,知道彭鹏有个小厂子,不问生意钱财,张口问的是人品。
其实本来彭颖对彭鹏的个子是看不上的,这男人也太矮了,就到自己耳朵边,只是烈女怕缠郎,这半年每周见一次面,彭鹏对她大方,请吃饭送礼物,又爱逗她笑,从未做过出格的动作,而且对她好,也没有要求彭颖一定要跟他处对象,更没在口头上向她施压,彭鹏比彭颖见过的许多男人都要强。
万云沉吟一会儿,说:“我跟彭鹏打交道其实不多,有限的几次也都是因为找他买肥皂,不过我爱人说这人对朋友是没得说,值得长久交往的。不如你今天早点下班,到珠贝村来,可以去问问丹燕嫂,他们是认识很久的老乡了。”
彭颖点点头,确实是问丹燕嫂更合适,他们两个也是在人家院儿里认识的,她微微笑着,难得有点儿局促。
冯丹燕在家里屁股都闲出牙了,朱哥一直念叨着开个店让她看着,可到现在也没点眉目,家电生意哪是他们想做就能做的,光是跑工商就跑断腿了,花钱找中人办理证件又死贵死贵的,前期成本太高,朱哥变得犹豫起来,所以她还是照旧骑车四处卖自己的面条儿和馒头,不过年尾没工地开工,又不像万云如此有韧劲和毅力到处找地方做生意,她就空着了,彭颖一来,立马就给她带了新乐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坐在院子里说长短。
经彭颖这么一说,冯丹燕和万云两人才知道彭鹏追女孩子追得这么紧,每周末跑一趟海珠,也不到朱哥这儿喝酒了,真是重色轻友。
彭颖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假期不多,他来了,我们就在附近走走逛逛,说说话,也去不了哪儿。”见了这么多次面,他们还没拉过手呢,很纯情的两个年轻人。
“这个彭鹏,给我瞒得够紧的!我就说怎么大半年了他都没什么动静!”冯丹燕直拍大腿,又说等过年了,非得跟朱哥两口子一起灌他酒不可,不过她可不是乱嚼舌头的老乡,赶紧又问彭颖,“那你想知道什么呀?妹子,嫂子跟你打包票,别看彭鹏长得不如朱哥,可人品是一定有保证的!”
什么叫长得不如朱哥?两人不好看得半斤八两好吗?万云和彭颖噎住,心里都在反驳丹燕嫂。
“咳。”彭颖把拳头握紧放在嘴巴面前,小声问,“他跟我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在老家务农,他是十九岁扒着火车南下的。我就想问问,他家里对他找对象的事情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反对他找外地的女孩儿?”
“哎呀,彭颖,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看你就是顾虑太多,你想跟他好就跟他好,管他家里人干什么?他家里五口人,认识的大字加起来还不如我家小妮儿知道的多,彭鹏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爹娘只能在老家给他找老婆,可你看彭鹏现在是能回老家的样子吗?”冯丹燕摆手,对彭颖的担忧不放在心里,“你来问我,想来也是心动了是吧?真的,别想那么多,彭鹏个子不高,可广东人不是说了吗,矮仔多计,你跟他过日子,亏不了你的。”
万云哭笑不得,真不知道丹燕嫂这人是帮忙还是帮倒忙,彭颖个子高,本来就介意彭鹏的身高,她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看彭颖的脸色沉了点儿。
不过,冯丹燕说:“彭鹏这人脑子很灵光的,粘上毛就是猴儿!他刚到广州,在肥皂厂只待了两年,就自己支棱了个厂子出来。你看我们这批老乡,成日在一起喝酒吹牛皮,一年赚个两三千就觉得自己牛逼轰轰,笑傲乡里了。可说起来,哪个有他的本事?不到二十五就自己单干当老板了,今年他荷包肯定更鼓!彭颖,不是我说,你跟了他,立马就是老板娘!老板娘总比当女工好吧?”
“彭鹏跟朱哥讲,他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爹妈给的身高,所以一定要找个个子高的老婆,改善下一代。”冯丹燕口沫横飞,快把彭鹏的老底都给揭出来了,“你长得好看,个子又高,他不就追你追得紧咯。要我说,柴多米多不如日子多,女人找男人也别光看长相身材,得看看他会不会赚钱,疼不疼老婆,是吧?”又念念叨叨地说,“这人至少以后比朱哥要疼老婆。”
彭颖和万云都笑出来,朱哥和冯丹燕这对老夫老妻,没一刻消停的,哪日不斗嘴都觉得过不下去。
“天啊,听你说得他每周都来找你,我都感动,往返就要小半天。嫂子我看彭鹏是真心实意想和你好的,你就给个彭鹏一个实在话嘛,刚好也过年了,来个双喜临门,我们也沾沾你们的喜气。”冯丹燕恨不得立马就把两人送进洞房,说是怂恿彭颖也不为过。
万云见彭颖似乎还有犹豫,碰了碰丹燕嫂的手臂:“女孩子矜持,你让人家再考虑考虑,不要那么急嘛。”
冯丹燕拿起瓜子,“咵咵”嗑个不停:“行行行,反正少不了我们一杯喜酒喝就行。”
三人聊了这么一遭,顿感亲近不少。
冯丹燕和万云这才知道,原来彭颖其实是在东莞的一个电子厂上班的,她十七岁就出来打工了,跟了个女师父,师父待她不错,教她许多检测类的标准知识和技能,在对着电子件和电器这些产品时,基本功是很扎实的,但因为年纪小,人长得好看,站在那里,灰暗的车间都跟着明亮了不少,可惜人不会交际,又不会拒绝别人,就老被厂里的老光棍骚扰。
彭颖不搭理人,那些男的就造谣她,说她私下放荡爱勾引男人,总在她面前说些不正经的话,那时单纯无助的彭颖为此哭过不少,因此对着外人更是愈发冷淡,不苟言笑。
后来在那家电子厂实在太压抑了,彭颖待不下去,去年经人介绍就来了广州的电器厂,一来碰上杨卫星这个老乡,直接给她安排了个质检小组长的位置。
农门女子,彭颖又是大姐,底下有弟弟妹妹还在念书,不得不泼辣的寡母带大他们姐弟三个,她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去,负担很重,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少女情怀总是对婚姻和爱情有憧憬的,彭颖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模糊地知道不想找个彭鹏这样的矮个儿。
冯丹燕就劝她:“撇去他身高不够,其他是不是都挺好的?是个人都有毛病,你我也不例外,你想找个事事都符合你心里那个框子的,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的也是,彭颖手托着下巴不言语,人看起来更美丽,过了会儿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丹燕嫂,你说得对,只要他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就行。”
“啧啧,看你那样儿,脸都红一下午了,刚见你时还以为你对谁都看不上呢,彭鹏这小子真不错,有点本事。”冯丹燕逗她,上手去捏彭颖的脸。
三个女人你躲我,我躲你,笑哈哈的,日子过得清淡美好,不知忧愁。
放下瓜子,冯丹燕又揭底式提问:“彭鹏跟朱哥一样,也爱吹牛,兜里有一块钱能吹成一百,我有时候都烦他们。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彭颖又假装咳嗽一声,但见冯丹燕和万云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脸色更红了,哪儿还有那种刻意做出来的冷静,扭捏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