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把你阿翁赶去上郡吗?”
始皇帝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赵郢,忽然问道。
赵郢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
“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情,惹得大父生气,才赶去上郡的吗?”
始皇帝抬起头,看着远处树木上还挂着的晶莹白雪,语气有些复杂地道。
“是,也不是——”
不知道因为心中有了某种决断,亦或是因为自家儿子扶苏不听诏令,忽然返回咸阳,今日的始皇帝似乎愿意多说一些话。
“他是做错了事,但他是朕的儿子,朕又是一国之君,岂会因为他在朝堂之上说了一些跟朕不同的政见,又或是因为这些不同的政见跟朕吵了几句嘴,就容不下他?”
“这朝中公卿大臣无数,总不能都是朕的一些应声虫,你看朕又因谁跟朕意见相左而有所贬斥,就算是当初淳于越因为郡县制的问题,和李斯在朝堂上争辩了半个多月,朕也从未因之治罪,更何况于朕的儿子……”
赵郢不由愕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始皇帝转过身来,看着一脸惊愕的赵郢,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身为国君,自然要独断专行,不能被臣子的意见所左右,但也不能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反对的声音,有时候,敢于在朝堂上和你争辩的,才是真正能用的人才……”
说到这里,始皇帝语气一顿,看向若有所思的赵郢。
“即便有时候,你未必要采用他们的意见,但朝堂之上,不能少了这些人的声音,否则,你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一个自以为是的独夫……”
“那大父你为何……”
这下,赵郢真的有些不懂了。
其实,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以为,扶苏的北上,是因为和始皇帝政见不合,是因为一而再地与始皇帝争执,从而触怒了始皇帝。
现在,听到始皇帝今日这些话,显然是自己小瞧了这位千古一帝。
但想想也对,一个横扫天下,高瞻远瞩的始皇帝,怎么可能会因为一点点政见上的不合,就一怒之下,把自己最器重的儿子配到了边疆?
始皇帝收回目光,又信步往前走去,赵郢赶紧跟上去扶住始皇帝的臂膀。大雪刚过,天气寒冷,哪怕府上的下人已经打扫了地上的积雪,地上依然有些湿滑。
“我和你阿翁之争,不是政见之争,也不是义气之争,而是法家与儒家,以及与其他各家学派之争……”
始皇帝没有看赵郢脸上惊讶的表情,而是目光缓缓地打量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院子。
“我大秦自先祖孝公开始,重用商君,推行法令,这才逐渐强盛起来,从一个边陲贫瘠的小国,逐渐壮大,积六世之余烈,到朕手上,始得以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这些都是实行法治的缘故,也是无数法家之人的功劳……”
“所以,时至今日,我大秦上下,各级官吏,无不学法,几乎全部出自法家之门,持商君理念……”
说到这里,始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个光采。
“哪怕朕统一六国之后,征召各家饱学之士入朝为博士,时时垂询,其实也未能有什么大的改变,商君之学,法家之徒,依然是我大秦的根本……”
“所以,你阿翁只是稍微表现的仁厚了一点,接受了一点儒家的理念,天下各家学子,就如闻到血腥的饿狼一般,自地汇集到了你阿翁身边。”
说到这里,始皇帝叹了一口气。
“甚至就连那些六国的余孽,也有不少在为你阿翁号呼奔走,故而长公子扶苏之名,遍及天下,无数人欢欣鼓舞,期待着你阿翁能登上太子之位……”
说到这里,始皇帝再次停下脚步,看着目瞪口呆的赵郢。
“郢儿,你向来聪慧,你告诉大父,你若是大父,你会怎么做……”
赵郢:……
始皇帝今天的这些话语,他前世今生,都闻所未闻,就像一道闪电一般,让他瞬间一个激灵。
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始皇帝。
“所以,大父,您把阿翁赶去上郡,其实是在借机保护阿翁……”
赵郢越说,越觉得思路清晰。
“若是大父不把阿翁赶往上郡,阿翁必然要和整个大秦秉持法家学说,坚持法家理念的官吏对上,到时候,不是大秦根基动摇,就是阿翁他……”
赵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其实,你阿翁性情淳厚,仁而爱人,若不是有颠覆我大秦根基的风险,倒也算得上一个不错的选择,起码可以与民休息,让我大秦缓一缓这些年透支的国力——”
“可惜他性子执拗,又不懂变通,看不清大势,被别人裹挟而不自知,朕不得已,才让他前往上郡,只希望他能躲开这些无形的漩涡,也能磨砺几分心性,有朝一日,能够明白朕的一番苦心,但……”
说到这里,始皇帝不由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抉择,但提到自己这个曾经最看重的儿子,始皇帝还是忍不住心情有些复杂。
“所以,阿翁这次回来,又会引来一些风波?”
始皇帝摇了摇头。
“他不奉诏令,擅回咸阳,天下人的目光自然会聚集到咸阳,等着看朕的反应,原本还有些难处,但现在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