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当项羽感到周围的摇晃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与最后的八位弟兄杀到了乌江旁,摇着小舟的乌江亭长焦急地让自己上船渡江,他自是不愿,却忽然眼前一黑……
“弟,这是在何处?”
他缓声问道,却没有人回应。
项羽慢慢睁开了眼,坐起身时,身上的十几处骇人伤口依旧流着汩汩鲜血,他却并未皱一下眉头。
原来自己身处那艇小舟上,舟上也只有自己,与那摇着橹桨的老亭长。
叔父呢?
路上走散了,不过以叔父贪生怕死的性子,或许降了那刘邦,还有一条活路。
夫人呢?
夫人死在那首垓下曲中了,死在我的面前。
庄弟呢?
子期呢?
啊,他们战死在路上了。
对了!这种时候,亚父肯定有办法……
“亚……”
差点忘了,亚父两年前就病死在离他而去的路上了。
“大王,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
船头之处传来声音,好似是老亭长在说话,可渐渐地,一阵耳鸣声充斥了他的世界,他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伸手揽来一捧江水,拍打在脸上,抹去黝黑的烟尘,又像是抹去了什么别的东西。
不够。
冰冷彻骨的江水,无法抹去他心中一丝的痛苦。
再揽来一捧。
还是不够……
他沉默地看着手中被揉碎的晶莹水滴,渐渐与江水融为一体。近处的水面破碎着,远处的水面又缓缓复合着,周而复始。或许在亘古长河中,任何波澜壮阔,都不过是眨眼一瞬,而他,也不过顺风多行了一段而已。
当不远处已经显露出故乡的轮廓时,他还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活着?
是为了再复昔日的辉煌,还是为了承担失败的耻辱?
是为了家乡的父老,还是为了自己破碎的理想?
亦或者说,只是兄弟们想让他活下去,仅此而已。
“大王,快请上岸吧!老朽这就去请医师来为大王治伤!”
老亭长扶起了神色涣散的项羽,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自己最好的粗布盖在了项羽的身上,替他掩住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匆匆忙忙的小跑而去。
项羽怔怔地站在船头,感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被千斤重担压住,无法挪动分毫。他站在原地,犹如一尊雕像。
他真的抬不起来。
“你是……项大哥?!”
经过岸边的年轻人注意到了小船,突然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看清他那双漆黑的重瞳,年轻人才终于确认了什么,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大伯!是项大哥回来了!”
终于,年轻人忍不住高声惊呼道。项羽在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沉默着。
他站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夕阳逐渐落下。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他的一生从未低过头——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亦是昂首冲杀,此刻也同样不曾低头。他仰头望天,任由一滴血汗顺着散落而被江水浸湿的发丝流淌在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流淌到嘴角、下巴,直至滴落下来。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在这片天空下,他曾得到了多少,如今就失去了多少。
残阳如血,这里的天依旧这么美……这是江东。
可,这是江东。
江东。
“羽儿回来了?嘿,咱们羽儿啊,在外面的名声真响!”
有白发老者被年轻的孙女搀扶着,拄着木拐前来,面色红润地笑道。他在如今江东一带辈分最高,年七十有二,可却精神矍铄,这十里八乡的年轻一辈,就没有哪个不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一听闻羽儿回来了,拄着拐就自己跑出来了,家里的小孙女差点都没追上他。
“羽儿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啊?我家那两个小子没给你添乱吧?”
大伯一手还拿着把短镰,随意地在衣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又用手臂抹了把汗,笑着问道,只当羽儿是回来看看他们。他在那地里待了一辈子,总是自嘲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身种好地的本领。暴秦当道那会,苛捐杂税数不胜数,多少乡亲活不下去时,都靠他接济,家里存的余粮毫不吝啬地全分了出去。他一只脚是跛的,当初渡江就没去,但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了过去。
“项大哥,我兄长没跟您一起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