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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章昏昏沉沉睁开眼,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虚弱地问:“这是哪?”
一边问一边要撑起身。
邱若蘅忙按住他:“是惠济斋。”见他一脸茫然,又加一句,“孔大夫的医馆。”
“喔。”顾凌章这才松了手,又睡死过去。
邱若蘅叹口气,之前他们把顾凌章背回顾宅养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家,立刻像粘在蛛网上的蚊子,拼命扑腾要离开,众人没法,只得把他送去暂时安置在孔良的药铺里,他才安静,且每次醒过来都要问一遍自己在哪。
从顾凌章开始有一些散乱的意识以来,就注意到邱若蘅始终陪侍在旁,寸步不离。他陆陆续续病了快一个月,七夕过后,才勉强可以下地行走,邱若蘅收拾着为数不多的东西,一边说着:“终于可以回家了,公子。”
一声“公子”让顾凌章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哪儿的家?”
“当然是梅花谷的家,你之前病糊涂了么,公子!”
顾凌章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问:“那封休书还在吗?”
邱若蘅从袖笼中抽出来,毕恭毕敬递给他,他用力撕了,碎片放回她手上,说:“以后别再那么叫。”
邱若蘅微微笑道:“是,相公。”
他不在这段时间,几间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添置了不少器物,顾凌章疑惑看向邱若蘅,意思不言而喻:“都是你弄的?”
邱若蘅会意,笑道:“芷蕙和小叔也出了不少力。”
说曹操曹操到,邱芷蕙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小心点儿,别磕碰了,这个绣床比你年纪都大,这可是我娘传给我姐的,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看着扛了个木架出现在门口的顾锦书,顾凌章忽然生出奇怪的想法,邱芷蕙——她其实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折磨顾锦书的克星吧?
他这想法继续延伸,继而变成一个发现:邱芷蕙的克星是她姐姐邱若蘅,邱若蘅的克星是他,他的克星……勉勉强强算是顾锦书。
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顾锦书郁闷地看着屋子:“大哥,搬这么多东西上山,你是不打算回家了么?”
“这才是我家。”
“你别再跟太奶奶怄气啦,明明是一家人——”
“我再说一次,这才是我家。”
“那盐会怎么办?”顾锦书眨巴眨巴眼睛,“还有香店、当铺、茶园、银庄、布行怎么办?”
听得邱芷蕙想揍他,这是□裸的炫耀。
顾凌章回他一句:“你看着办。”
他的无情让顾锦书仰天发出一声悲鸣。
跟两人一起上山的还有暖儿,她无论如何不肯留在顾家,说大小姐去哪她去哪。这份忠情深得邱芷蕙赞表,但梅花谷里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屋子给她住,所以只能做完杂活后跟邱芷蕙回邱家去安顿。
厨房里,邱芷蕙苦劝着已经迫不及待洗手做羹汤的邱若蘅:“姐姐,这屋子哪是人住的——”
“你少来了,我们刚到扬州时屋子比这破得多。”
“这——那最起码够大吧,你看你这儿,连间佣人房都没有——”
“刚到扬州时我们不也是自己洗衣服做饭的?再说,我就喜欢和相公单独两个人呆着,没人打扰。”
“这——我看你们俩不如跟我回家,我住的那间独院给你们,门一关谁也打扰不了!”
“那你住哪?”
“我去和爹一个院子……”
邱若蘅差点打翻米桶,她端住碗笑道:“多谢芷蕙,但是我更喜欢这儿。”
邱芷蕙忿忿跺脚:“这儿有什么好!”
她动摇不了姐姐的决心,就去把气往顾凌章身上撒:“这破地方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连榻都没!你该不会要我姐姐每天去提水给你洗衣服,去地里种菜吧?还要做绣活维持生计养你?你当初回门的时候怎么说的,不会让我姐姐吃苦,不会休妻,不会拦着她回家住,现在呢?现在呢?现在呢?”
顾凌章道:“我没做到——那又怎样?”
邱芷蕙哑口无言。
“芷蕙!芷蕙!你这又要去哪儿,不是快吃饭了么——”顾锦书追着摔门而出的邱芷蕙去了,走之前不忘扶正被她推歪的篱笆。
顾凌章坐在书房,听灶间传来切菜和蒸煮的声音,与他各不相干却又遥遥呼应。窗外蓝天白云,秋光落在案头,他拿笔蘸上墨,却又不知道要写什么,顿住,手指把笔尖那根明显脱落了的毛抽出,吹走,擦擦手,再要写,突然转而去抠抠笔杆上的疤,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个叫做心不在焉,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邱若蘅进来时,发现顾凌章出神地看着屏风下角,正喃喃念她写的诗句:“青山纵无情,脉脉……葬仃伶。”邱若蘅过去,笑着侧身挡住:“当日看了相公的诗,一时心神激荡,没忍住胡言乱语,让相公见笑了。”
顾凌章淡淡道:“怎么会,你写得很好,这脉脉二字极是精妙,又作山脉,又有含情脉脉之意,我很喜欢。”
他说:“我也没想到,当日在母亲墓前哭诉的那个姑娘就是你。”
去年清明进山扫墓,无意中听见了竹林里的哭声,他很是奇怪,于是到亭子里凝听,寥寥几句明白过来,不过红尘中的又一痴人罢了。
想是这样想,心底却不由得生出些同情,腰带上正好拴有笛子,就站得远远地,吹了一曲。
回忆结束,顾凌章声音平板地道:“早知道你那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是形容顾锦书,我说什么也要纠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