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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陈克猛地惊醒,听见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正要说什么,只见柳承德衣冠散乱,慌张跑进来,拽他到两仪殿前空旷的宫道上。
陈克还没来得?及问,紧接着就看见陛下大步从殿门?中走出。
谢临渊披散着墨发,只着素白中衣,手执一柄烛台。烛火影影绰绰,在?漫长的白玉宫阶上,照见他眼眶赤红,绮丽的容颜如炼狱修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马!”
陈克本欲问去何处,柳承德惊恐不已,一把?拽住他,哀求他少说话,陛下又犯了眼疾。
陛下亲帅禁卫,当夜疾奔出宫,禁卫们高举的松明火炬如两行流星,划破夜空,点亮京都的太平长街。
谢临渊盯着前方,越骑越快,大月氏进贡的汗血宝马性?情刚烈,四条精瘦长腿快似闪电,眨眼就跃出百步。陈克将?鞭子挥出了火星子,才好不容易赶上。
京都城门?的守卫看一行人无视宵禁,疾驰而来,正要上前怒喝阻拦。陈克一箭将?禁卫令牌钉入他背后城墙,大喝道:“开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京都城开,两列快马冲了出去。
众人星夜兼程,跨过京畿道,片刻不休,直到日行千里的汗血马都口吐白沫,累死在?地。
谢临渊立刻抢过禁卫的一匹马跨上,不顾众人劝阻,头也不回地继续跑。这一路他双眼不曾阖过哪怕半柱香。纵一等急报,也不曾有如此之快。
他到白山镇时,正是午后,马蹄声撕裂乡野小镇的宁静。
谢临渊的视线停留在?医馆前一瞬。那里已经关门?许久,檐上的灯笼漏着大洞,门?口贴着的告示残破不堪,谢临渊勒马凑近,上头的字迹全都花了。但依稀能看出“刘大夫年老无力行医”几个字。
他没有半分犹豫,拽过缰绳立刻奔向?芦草村。村民们见到这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吓得?四处逃窜,闭门?不出。
禁卫们不清楚为何陛下带他们来这样一个山村角落。陈克无声环视四周,被此地贫瘠所震撼,无法想象陛下曾在?这种地方待了整整一年。
谢临渊驻马于村尾山郊的废墟前。他不发一言,眼底青黑,眉宇间尽是疲惫。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郁卿与他住过的小院,放眼皆是断壁残垣,地上的焦土寸草不生?,依稀可见院中房屋地基线。
他下了马,朝那些碎瓦败壁迈出一步,竟有些踉跄,低头看去,靴边已沾上枯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步迈出去,就无法回头,如同光阴无情逝去,永不反悔。
从前他痛恨的日子,终于无法垢藏在?漆黑的回忆中,通通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
谢临渊往前走一步,又来到门?前的青砖上。他身?后依稀传来郁卿清脆的笑声:“林渊,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尝尝。”
他扭过头命令她:“站住!”
那道声音顷刻消散在?风中。
谢临渊往前走,厨房里,少女端出一锅鸡汤,擦了擦额间汗水,冲轮椅上的郎君眨眼道:“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算了告诉你吧,我前几日熏了衣裳,你闻闻好闻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那轮椅上的郎君口中发出:“很?称你。”
郁卿露出羞涩的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明显,还努力压下唇角,眼睛转了一圈,努力不让他发现。
谢临渊想看清楚她的脸,却不论如何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他恍然想起?,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脸。即便眼疾几乎痊愈,只要想到她,见到她,都会遏制不住地再犯。
窗边,郁卿踩在?桌上,垫着脚尖将?一束桃枝挂在?窗上。
她趴在?窗沿,侧脸枕在?手臂,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渐渐睡着了。桃花花瓣落在?他案上,纸上,也落在?她鬓角眉间。
谢临渊记得?,郁卿在?梦中打了个喷嚏,他伸出手,试探地拂去招惹她鼻尖的落花,却无意触碰了她柔软温热的面颊。
他为这一刻指尖传来的触感心悸,几乎僵在?原地。
此时郁卿却睁开眼,迷蒙地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脸惊慌失措:“你——你这个……嗯,采花贼。”
说完自己?先笑嘻嘻地溜了,显然是故意的。
他气得?冷笑,她这个无知村妇,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采花贼!
谢临渊要上前质问,那少女的身?影顷刻间走远。不论他如何命令她停下,如何往前追,她都没有回头。他忽然想起?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他无法追上一个过去的人。
秋夜,热墙烧得?噼啪响。她静静躺他身?侧,伸出手偷偷拉他的指节。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但并未睁开眼,只是静默地等待。谁知她勾了一下,又不牵了,缩回手去,扰得?他心绪烦躁。
片刻后,身?边又传来她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拉开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手心中绵软的感受烫得?惊人,他忽然意识到有多荒唐,立刻将?她甩开了。
谢临渊怔怔看着二人,不敢置信他们曾如此相处,更?不明白他们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宁可相信郁卿是个虚伪狡诈的骗子,身?如草芥心比天高的姬妾,好让他恨一辈子,才不会后悔错过。
他转过身?,前院里,她忽然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坐在?他身?边,探出头朝他杯中望了一眼,问:“你怎么不喝呀?是不是不合胃口?我专门?给你酿的桃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