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观云生病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江州,昔日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只知道很严重,却没想竟是这般,乍一放在榻上,还以为是个死人。
“大人这是”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太严重,虽强留了一条命,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往后便是这样了。”
唐薏解释,眼色微黯,这是多少名医前来看诊得出的结论。
“大人啊”下一刻三人再也不能压制心中的悲痛,扑跪到了罗汉榻前
几位老人哭成这样,着实让人看着不忍,他们几人哭诉着昔日江观云在江州为官时对他们穷人的帮扶,为他们平申的正义。
唐薏朱唇不免抿成一条直线,细想起江闻谷的话,自打他兄长出事以来,从前那些人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细细打探江观云确实再无醒来的可能性,便再也不露面,真为他悲痛之人几乎没有,可受了他恩的平头百姓却记着他的好,宁可顶着风雪天气长途跋涉也要来看他一眼。
哭得人于心不忍,唐薏与樱桃亲自将几位扶回座位之上,想着留他们在此过年,可他们却不肯,生怕给人添麻烦,又说村中乡亲们还在等着他们的回信。
唐薏便让樱桃包了银子给他们带上,又给了一吊车钱,生怕他们再走着回去。
几人千恩万谢,亦不敢再给主家凭添麻烦,唐薏便让人准备了些吃食又亲自又送他们从角门出去。
待几人走得见不着人影,唐薏才肯回来,在廊下行走着,手腕上新戴的一双金镯子都失了光彩似的。檐外天气晴好,日光投到她身,却似照到了一处无光的死角。她也不晓得为何心情一下子黯然下来,明明方才所见所闻都让人备受感动,连她的眼圈儿都跟着红了。
直到再次推开房门,看到已经被人搬回到内室的江观云,心弦一悸。隔着与内室相隔的那串碎玉珠帘,望着他的侧脸,唐薏说不出的难过。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唐薏承认,自己从前就是一个乡下人,不过是如今有了个唐家二小姐的名头,实则骨子里还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她知晓在贫处的百姓过的是何其艰难,又知若当真有为他们出头帮扶的父母官是有多么难得。
此刻房中无旁人,她轻步走上去,染了漫身的凉气。
江观云知晓发生的一切,亦知此刻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唐薏。
忽觉那人贴了榻边坐下,而后自己的手便被握在她的掌心,唐薏指腹轻轻捏着他修长如竹节一般的手指,明明看起来是苍白冰凉的一个人,掌心却灼热似碳炉,驱了唐薏掌中的寒意。
轻捏住他的腕子给他舒动筋骨,忍不住闲话起来,“常听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若真是他们口中的好人,那你便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对于唐薏来说,江观云是十足陌生的一个人,不过是纸包的躯壳,没有灵魂,她亦从未有过旁的心思。
可今日听了那三位老者所言的过往,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然生根。一如一根根触手朝四周蔓延,她也讲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替他惋惜。
冬日的夜来的早且长,今日除夕,一上夜府里便燃了灯,足比往常多了几倍之数,素来冷清的筠松居也显见着热闹起来,街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起,偶有孩童玩闹声响起。
一会儿要去前堂守岁,趁着这会儿前院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唐薏换了一身新衣,命人将江观云的藤椅搬到园中松树之下。
江观云不明她的用意,只能听到她将积雪踩出声响。
前两日她亲手缝了个福包,她少时顽皮,没有学做过女工,养母钱氏也由着她,如今长大了,拾起针线,那扭捏的针脚一如蜈蚣成精。
福包上绣了一个丑丑的福字,最下面还缝了一枚大红色的流苏以作点缀。她踮起脚尖尽量把那只福包挂到了她所能触碰到的松枝最高处。
而后后退两步,与江观云的藤椅并齐,低头看他发顶,若有所思。那两只金镯适时自衣袖中露了出来,她自顾在身前晃晃腕子,明知道他或听不见,却仍讲道:“我拿了你的银子,打了对金镯子,平日吃你的喝你的,所以我得罩着你。”
这话江观云一早便听过,彼时觉着可笑,如今她再提起便觉着可爱。
她所谓的罩着,也算是说话算话,这些日子江府的事,的确皆是她跑在前面。
“本来我缝了个福包是打算除夕挂出来许愿让自己有花不完的银钱的,但是今日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她身子站得笔直,双掌合十,眸珠望天,赤诚满目,“我唐薏今日向天祈愿,愿信国公府的小公爷江观云一辈子平平安安,再无灾难!”
且听“嗡”地一声,江观云耳中鸣响,平安一词似有千斤重,心跳突然加速,似小鹿般狂奔,几乎要奔出他的胸膛。
明明是冬日寒夜,冷风刺骨,他偏生周身生暖,如沐三春。
这近一年的磋磨,他一如坠入深渊,生命变成灰暗色,却由如此人的闯入,凭添了一抹红艳。
他突然不想死了。
若是死了,是不是唐薏会觉着她许的愿不灵光?
恰时有烟火自二人头顶绽开,发出闷响一声,在夜中绽成璨星无数,同时将两个人的面色叠上一层浮光。
这是唐薏在京中过的第一个新年,她生平头一次见着烟火,一时兴奋的跳起脚来,指着天天边忘乎所以,“江观云你看!”
话声落,无人回应,她这才意识到,身旁那人哪里看得见,又哪里能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