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钦巴日垂在半空中的手一僵,他视线微微向下挪了挪——那脖颈上留着艳红的咬痕,有些已结了痂,附着在怜枝白皙的肌肤上,像碍眼的伤疤。
他沉默良久,怜枝也不说话,只是又往床榻内挪了挪,斯钦巴日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怜枝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宽,心乱如麻,「沈怜枝……」
「……」斯钦巴日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於败下阵来,「是我的错。」
「从前的事……你我休要再提,让它永远过去吧。」斯钦巴日轻轻道,这句话几乎带着一点恳求的味道了,只可惜沈怜枝还是没抬头看他。
斯钦巴日宁愿他发脾气,宁愿他再狠狠掴自己两耳光,抽自己一顿。怜枝身上的伤,他愿意让沈怜枝千倍百倍的从自己身上讨回来——只要他高兴。
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愿意理一理自己。
沈怜枝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这声笑牵动了他喉咙上的伤,怜枝捂着喉咙呛咳起来,斯钦巴日想替他拍一拍背,可手刚伸出来,又悻悻地收回去了。
这样的沈怜枝,叫斯钦巴日觉得心慌,怜枝面上淡淡的,他猜不出怜枝在想什麽,看不透沈怜枝的心——这种滋味,比之从前更甚。
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我走了……等…天黑了,再过来看看你,你好好养伤……我…我先走了。」
「还有……」斯钦巴日静默片刻後又道,「我撕毁的那封休战书,是假的……我不会出兵攻打大周,你安心吧。」
斯钦巴日一股脑地将话说完,不敢回头看怜枝,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是降降行至王帐帐帘前时,那床榻上的人忽然出声了。
怜枝的嗓音还有些沙哑,「斯钦巴日。」
「你将我杀了吧。」沈怜枝靠在榻上,闭上眼睛,「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怜枝说罢侧首望向他,斯钦巴日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怜枝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斯钦巴日的肩背不知为何一直在细微地轻抖着——
大半年过去,他长高了,肩也宽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一个青涩莽撞的少年。
怜枝从前想,什麽时候等斯钦巴日满了二十岁,他也要为他行冠礼,为他束发,怜枝还要给他取个名字——就好像他的夏名也是斯钦巴日起的,叫苏布达。
只是现在,怜枝不想再陪着他长大了。
斯钦巴日两拳紧紧握着,手背上青筋凸显,虬结狰狞,他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更不敢开口——否则沈怜枝就会看到他通红的双眼,听到他克制不住哽咽的嗓音。
究竟什麽时候起,他斯钦巴日也成了懦夫。
***
天黑透了斯钦巴日也没回来,怜枝也乐得自在,倒在榻上假寐,他被养得娇气,一点苦都不肯吃,更别说这回里里外外都伤着了,浑身骨头也如同散架了一般。
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困意,又被痛醒了,半梦半醒间,榻上蓦然一沉,怜枝嗅到了露珠的甘洌气息,随後他腰上便被环了双手——
概是因着怕压疼了怜枝,故而斯钦巴日只是虚环着他,手肘僵在半空中。
他就维系着这样扭曲的丶僵硬的姿势一整晚,等天不亮又走了,怜枝背着他,也没入眠。
此後几日怜枝与斯钦巴日也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明明这两人入了夜还是会躺在一起,他们躺在同一张窄榻上,躺在同一张兽皮毯上,胸膛贴着脊背。
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两颗心却隔得那麽远,怜枝身上的伤渐渐的好全了,可随着日复一日的同床异梦,他心里的那柄匕首却愈扎愈深。
有时一低头,就好像能看到自己胸口鲜血淋漓,浑身伤疤——可再一眨眼,又什麽都不见了。
斯钦巴日可以夜夜趁着怜枝睡着後躺到身边来,他可以骗自己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逐渐盖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
怜枝总是恍惚,斯钦巴日躺在他身後时,他总会回想起从前。
斯钦巴日,这个俊美桀骜的少年大笑着将他抱起,他们在苍茫无垠的草原上听着同一阵风声,他们的胸膛紧密地贴合着,他跃进斯钦巴日眼中那片苍绿的湖泊中。
他说沈怜枝,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又说,「我也是你的。」
斯钦巴日,他凶戾,桀骜不驯,沈怜枝不喜欢他,他不喜欢粗野的夏人,他喜欢温润如玉的君子,像他的心上人,他的世子表哥——
可他还是为了斯钦巴日留下来,为了那片美丽的绿松石一样的湖,为了那匹雪白的马,为了悬挂在他脖颈间的,他万分嫌弃却也珍贵的狼牙项炼。
沈怜枝知道自己懦弱,优柔寡断。
草原上危机四伏,苏日娜手段狠辣,部落王们各怀鬼胎——谁也不知道他舍弃从前的一切,踏上那条未知的路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换来的是饥肠辘辘,口乾舌燥,还有一身的伤。
怜枝快疯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斯钦巴日,到底哪个才是他?现在躺在他身後的斯钦巴日,究竟是哪一个?!是会坏笑着吻他的那个,还是狰狞着脸咬他□□。他的那一个?!
是说他是美丽的珍珠的那一个,还是一口一个贱。人骂他的那个?!
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个!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