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我险些都忘了,那只是我留在人间的一具肉身容器。」
明如晦缓声道:「他是一个人,不是容器。」
「反而是你,」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意,神情始终自若,杳无波澜,「自始至终,不过是将我视作助你破劫飞升丶攀登仙途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天道微微一顿。
「天有其道,应生丶老丶病丶死丶苦五劫而生,禳灾解难。」明如晦淡声道,「等世间的劫难都不复存在,也是你灰飞烟灭的时候。所以你不想消失。你要劫难一直留在人间,是吗。」
片刻安静後,天道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原来你知道啊。」
它问:「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你是怎麽猜出来的?」
明如晦平静道:「从我步入你布好的死劫那时起,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宫变与谁有关,也知道了年少时被选中为神丶万人惊羡的背後,是多麽可笑的理由。
他说:「因此你生出了欲念,有了邪炁,你把它分离出来,让它成了恶神。」
天道并没有否定,语气如常,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没错。」
「即便我在人间留下了劫难,我还是可能会消失。所以我要入生劫,亲自破了它,这样我才能真正地掌握死生。」它镇定道,「只是机会只有一次,我要避开最难解的死劫,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因此我需要一个人提前替我解决掉它。」
明如晦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声,眸光却一片冷淡:「所以你选中了我。」
「没错。」天道忽然倾了倾身,十分奇怪地问,「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能以死劫破生劫——温朝覆灭,身为太子,你应该自戕才对。这样便能破死劫而飞升。」
「但你竟然选择活着。」它困惑不解,「为什麽,不痛苦吗?」
不痛苦吗?
他很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他那一日拿起剑时母后一遍遍呢喃的「别怕」,拼尽全力说出口的「活下去」。想起放在冰里一颗颗剥好的荔枝,无人看管的老树。
想起一双很黑的眼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绊绊磕磕背着他离开破败的都城,在他打算离开自生自灭时,用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眼瞳一眨不眨盯着他,绷着脸问你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於是他不能死,他还有一个什麽都不会的小徒弟。
「我没有错。」明如晦很轻地道,「错的是你,该消失的也是你。」
「太子,你如今伤势未全,神识不稳。」天道不以为然,「十二仙府此前逐一吞噬了你在人间的信奉,而恶神又将十二仙府系数吞噬,它是我的一部分,只能为我所用。以你目前的状态,想要阻拦我,无异於蚍蜉撼树。」
「还有你的徒弟,你不管他了吗?他这具魂体的手和腿已经开始消失了,只有你能帮他。只不过救了他,你这个生神也就形如空壳了。」它一贯毫无波澜的语气莫名多了一丝起伏,说,「我想知道,最後是你会心甘情愿为了他而死,还是他会毁掉自己的肉身而魂飞魄散。」
在它的话语悠悠落定的刹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定住了,唯馀一片深邃的寂静。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做出回应,一抹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铮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缠在心口的什麽东西挣断引起的震颤感像乍然惊起的水波一样,一潮连着一潮,吞没了一切感知。
那一瞬间明如晦无意识地攥住了手里的灵丝,用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快要崩断的那根丝线紧紧地按住了。勒紧的细丝将他的掌心割得血流不止,不知过了多久,在连绵的阵痛中,明如晦浅色的眼瞳终於动了一下,他似乎愣了好久,才缓缓垂眸,摊开手。
灵丝的微光已然黯淡下去,中间断裂开,另一端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缠在他心口丶被他紧攥的这段。
他的灵引断了。
天道说:「看来他比你更快做出选择。」
天色暗了下去。连绵的云遮住了日光,在墙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它伸出手,黑影耸动,如同夜里的山峦,试图将对方的影子吞噬。
「太子,你输了。」天道说。
明如晦松开手,残馀的那截灵丝也缓慢消散了。他静了静,随即抬起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初,眸光温淡地开口:「没有。」
日影倾斜,阴霾散去,金乌跃上山巅,万丈光芒洒满天际,顿时光华璀璨,普照九州。
「你说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出现。」他说,「我没法打败你,但他可以。」
灼灼日光下,墙面上的影子的心口缓慢出现了一个洞,缓慢地逐渐扩散,恍若将黑色的阴影吞噬殆尽。天道的声音陡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你做了什麽?」
「我是天道。」黑影的身体转眼已经被蚕食了一个大洞,它一遍遍说,「这世上没人能伤得了我。就算是你都做不到,他凭什麽可以?」
明如晦依旧端坐在桌前,柔和的银发安然垂落在肩头,在光影交错间闪烁着淡淡光辉。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已成定局,也对天道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侧过脸,望向窗外一片安宁的村落,神情掩在眸底,令人看不清楚。
「因为他有世间最纯粹的信奉。」他说,「来自人间,来自鬼界,来自他帮过的众生。」
明如晦停顿了一秒,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