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吴寅取了不知何时放在门外的美酒,拿出酒杯,与徐稚柳共饮。畅想过往,不免热血澎湃。
他问徐稚柳:“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怎么会掉进窑弄里,是人为还是……”
即便曾亲眼看到一道飞快的身影,吴寅仍抱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侥幸的想法,盼着能从徐稚柳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事实上,即便不是人为,那一个被外界认定为自戕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徐稚柳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一直极力回避那日的情形,不让自己回想细节,可每每闭上眼,那一幕就像在身体里生根芽的血管,以完全无法自控的度延伸到四肢百胲,牢牢捆缚他的心脏,让他必须在痛苦中获得生存的可能,否则他将完全无法呼吸。
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那密密麻麻缠裹着心脏的血管就会爆裂一下,时刻撕扯着他的头皮、精神和意志。
他垂眸,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当晚巡视窑房时,负责龙窑的把桩腹泻,迟迟不归,我担心出事,叫了值班的窑工去察看情况,那之后窑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然后呢?”吴寅不知不觉心提到嗓子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只见他望着一处,思绪似乎飞向了遥远的他乡。
“我想着白天的事,有些失神,没注意身边有人。等我现时,已经被一股力道推进了窑弄。”
他甚至没有觉窑房的门何时打开,仅仅是起风的瞬间,人就被巨大的力道搡进了火海。
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没有无力过,可他必须承认,白日里梁佩秋的一席话终究让他乱了心神。那一句句可谓字字珠玑,直击要害,砸得他整个人六神无主,也不禁扪心自省,他当真错了吗?
是否在他无知无觉间,已遭权欲迷眼,步步滑向了那不可知的深渊?否则、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的惨败……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一双手从背后猛的一推,扑面而来的火光瞬间吞噬了他。沸腾的火焰紧随着缠上躯体,燎得他皮肤紧,痛不欲生。
他匆忙回,瞥见一抹翠色。
他竭力睁大双眼去看,那是一条翠缨,串着琉璃珠,下缀一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
那是他亲手做的。
送给那人的生辰礼。
他下意识扑过去,想要拽下玉扣仔细辨别,可对方已经转身了,留给他的也只电光火石间扯下的一块碎布。
月牙白的绸缎料子,也恰是她喜好的颜色。
……
吴寅离开竹屋时,仍觉得难以置信。竟是他吗?怎会是他?就连他一个旁观者都不能接受,何况徐稚柳这个局中人?
他还清楚记得当日在湖田窑,那人甚至不惜以头撞柱,以死相逼也要立刻停火,尔后为保仅存的一只碗,冒着得罪权贵的危险被安十九当场踩碎小腿骨,至今那骨块一寸寸撕裂至“咔嚓”一声断掉似乎某段篇章画上句点的响声,仍能清晰入耳。
这样一个人,竟是杀害徐稚柳的凶手吗?
他不由地驻足,回望身后矮小简朴的竹屋。此时夜阑人静,屋内一灯如豆,透过窗扉隐隐约约映照出里间人的身影。
徐稚柳时时走动着,来回踱步,亦或窗前深思,想必难以入眠吧?吴寅不敢想象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帮我查查梁佩秋吧。”
“你怀疑他?可是他为你……”
“恰恰因为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们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我才需要一个答案。吴兄,不论因果,烦请你据实相告。”
不论因果,据实相告。
吴寅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俨然已尝到徐稚柳心间的苦涩与决绝。于是回程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可千万别啊,千万别是那最坏的结果。
可宿命恰恰要如此安排,才称得上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