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玉告诉他,吴妃并非病逝,而是自尽。
只有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孩子才能被后宫有品级的妃子收养,获得他原本金尊玉贵的殊荣。
所以怎么会不恨呢,有这样沉重的爱意,来自生父的小小施舍都变得难堪。只是他终究怯懦。
被关押在太子府的日日夜夜,他生出来对皇帝的不忿,可他依旧不敢恨那个名义上为父亲的皇帝。
有许多瞬间,他连母亲都恨。他想,她为什么要生下我?
那些恨意像毒藤草在他心里生长,他每天都在想,那一夜,你为什么要去橘园,你只是个粗使宫婢,那橘园是皇帝的,又不是你的,不过下了场雪,橘树冻死就冻死,你为何要去瞧。偏偏那一夜,醉酒的皇帝路过橘园。他占有了你,却不给你任何名分。他嫌你生得卑贱,厌恶你容貌丑陋。
…………
什么都抵不过思念,许多年里,他只能靠丝缕残存的回忆想象母亲的温暖。
那是母亲,是唱着歌谣哄他睡觉的母亲,她的臂弯是他幼时最眷恋的地方……
他本以为母亲死于一场风寒,小小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后来,坐在乾元殿里的天子这么跟他的心腹爱臣哭诉:
“宫里的奴婢尽是看人下菜碟,我活得还不如李婕妤身边的宫婢!那时正值隆冬,我只有一件破袄,冷得不行的时候,我想我要出去,即使死了也要死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叫皇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的儿子活生生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我看到那个穿着兔皮袄的女子,她威风凛凛地走在前头,几个捧着梅花的太监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一个太监谄媚地和她搭话,那是徐内监,他曾骂母亲是攀龙附凤的下贱坯子,生了龙种也改不了贱命……”
可那么趾高气昂的人,一路都低着头,满脸堆笑地说,“有劳姐姐在李婕妤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幼时的他突然就很想哭,他想,我死了又有何用,纵使死了也还是徐内监嘴里的“贱种”,谁都不在意我。
“然后我撞到了长兄,他带我回太子殿,太子殿里温暖如春,我在那儿吃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东西,穿了这辈子都没穿过的衣裳。”
长兄训斥了那些偷懒耍滑的奴婢,惩治了刁钻蛮横的下人。
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活得堂堂正正,活得顶天立地,活得肆意从容,尽管他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长兄过得并不从容几分。
可是那一刻,他生出了羡慕,不是对长兄身份地位的羡慕,而是对长兄未来子女的羡慕——长兄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他想。
如意坊的日子总比幼时缺衣少食要好过得多,晴娘的到来,更给他许多宽慰。日光穿不过如意坊上浓重的乌云,可至少他的床头还有一盏晴娘为他点的灯,足以照亮此后的漫漫长夜。
懦弱之人,幸福都握得短暂,晴娘生下他们唯一的孩儿便死去,他挽留不了任何。
…………
为了罪己诏一事,赵磐曾至提兰殿劝说太上皇。
“你难道没有一丝愧疚么?那些无辜枉死的性命,难道不值得你一纸罪己诏书?”世上最承认的终归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真要论起来,他该以死谢罪才是,罪己诏已经是便宜他了。
太上皇扯出一个冷笑,“帮着外人来逼迫自己的父亲,天下竟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
赵磐也回以冷笑,他的勇气是越来越多了。
“乡下老农尚且爱护看家之犬,而你却视忠臣良将如仇雠,竭尽打压黜落之事!你杀死孝顺的儿子,赶走忠直的臣子,如今你身边就只有我这种不忠不孝之人。你活该!”
他说起这话之时,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语气不急不缓,像对眼前这个失势的皇帝宣告某种既定的悲惨命运。
太上皇披头散发,衣袍散乱,冷冷地注视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儿子。他以为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会冲上前来厉声质问,或者就像刚刚贺重玉那样,毫无顾忌地冲进菩提洲将他暴打一顿,没想到只是这么不痛不痒地说着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瞧瞧,你的太子位是朕赐下的,你的皇位也是朕给你的,在朕面前,你永远抬不起头来!”他轻蔑地开口,“滚吧!”
赵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很少这么直视这人的双眼,他不敢。“难道我稀罕?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太子之位,也不想做这个皇帝。我只想母亲跟晴娘都能好好活着!可是皇帝的位置能让我做很多我原本不能做的事,那些晴娘也会赞同我的事!”
他以为自己对皇帝宣泄了冷酷的恨意。可是那坐在殿中的太上皇,抬眼看他,他问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晴娘,是谁?”
赵磐如遭雷击,他颤抖着,快要支撑不住地倒下。
晴娘才生下孩子,就被皇帝派来的人一拥而上,用白绫活活勒死。
那些人一确认晴娘的死,就扬长而去,而他呆愣愣地看着儿子像瘦弱的猫崽一样依偎在晴娘的尸体旁,微弱地呼吸、颤动。
他还记得,那是恪儿刚学走路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可他还是摔了,嚎啕大哭,再也不肯走了。
他只好轻轻提着他的肩膀,生怕把他弄疼,哄道,“恪儿,再走走,再走走”。
小小的孩童只是哭着,甚至百般挣扎,不许人碰他。赵磐只好把他一个人放在地上,可是没过多久,小孩儿自己就跌跌撞撞向他走来了。
风摇动窗边的竹子,影子落到窗台上,那一剎,他恍惚间觉得晴娘就站在窗边。也是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只想晴娘能每天活生生地走过他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