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唤我名讳便是。”卫衔雪沉下眼,有些仔细地想了这话,前些日子永宴皇帝问他,身为质子的职责,当着皇帝的面,哪怕他心里恨极了这世间所有的人,也要摆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可他真的要赎清所有的罪吗?
从前的他忍辱负重,可还是有许多麻烦源源不断地找了上来,卫衔雪历经千帆,才忽然现他身处低处,无论他做了什么旁人不会看在眼里,还是只会同当初一样看他。
“我……”卫衔雪张了张嘴,他像是有些自嘲,“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尹钲之坐正了身,理顺衣袖摊在桌上,“那殿下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与前世的记忆重合,卫衔雪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被先生问到,他有些疏离地眨了眨眼,许久才从嘴里冒出了两个字:“自在。”
卫衔雪身陷囹圄,成了个令人摆布的质子,他从前养在深宫,再怎么远眺,也只能看到远处的宫墙,然后他就被囚在了梁国的宫殿里,只能屈辱地活着。
那时候卫衔雪望了望窗外,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一生还能自在地活着吗?”
然后就有了尹钲之,拼死付出性命送他离开梁国的城门。
卫衔雪如今坐在尹钲之的面前,他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前世的记忆在他眼前打了个滚,勾着他的思绪让他身临其境地历经了大悲大喜,他郁积于心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他其实已经忍了太久了。
卫衔雪阖起手摆在身前,他望着先生这张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脸,“人活于世,总是定不了出身的,我生在燕国皇室,说来比起旁人,当得上一句天潢贵胄,可宫殿中亦有三六九等,我总归没能成为留在那宫墙里的人,梁国……”
“我自踏入梁国的那日起,就见过了生死仇怨,人生大起大落,也算有所察觉,先生问我想要什么……”卫衔雪眼睛看着面前的《礼记》盯了片刻,他忽而抬起头,“有人道拣尽寒枝不肯栖,一世孤名从来空有怨恨,可我敬佩那人,孤高之外犹有志向,历经千帆不改乃是意志坚定,我……我并非是个圣人,可总有些事转圜前后,始终不能忘却。”
卫衔雪眼里印着烛光,那一刻仿佛心志坚定:“我若穷尽一生,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这屋里的烛火早不多了,愈来愈暗的灯芯忽然一垂,屋里竟霎时黑了下去。
……
*
一场场冬雪纷扬,寒冬腊月年关将近,镇宁侯终于在新年之前赶回了京城。
侯爷入京那日,正是大雪纷纷,城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半个城的人都来看打了胜仗的威武将军,从入城到宫门的宽阔大街上,为着新年早已挂了彩绸,今日不知哪个商贾花了大价钱,弄来了许些花球,花球从半空里忽然炸开,飞舞的花瓣洒落下来,同漫天的大雪混了个铺天盖地的满堂彩。
镇宁侯江辞把手下的赤羽营留在了城外南衙军营里,进城时几乎只带了近卫,他往宫里述职,在里头呆了好几个时辰,就直接回了侯府。
侯府里落雪落得满地清白。
侯府的管家秦叔前些日子回老家了,这几日才回来,他撑了伞,在门口等了多时,侯爷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他只沉眼问了一句:“褚寒呢?”
“世子……”秦叔扯着伞避开风口,有些担忧道:“世子知道侯爷回来,一早就去跪了祠堂,其实世子也……”
江辞知道秦叔想说什么,他跨上台阶,抖落了靴上的雪,“先把鸦青给我叫过来。”
“是……”秦叔收了伞,往走廊另一路去了。
江辞去屋里换衣服的功夫,听鸦青说了会儿话,随后就奔着江家祠堂过去。
祠堂森严,烟火缭绕,烛火长明。
江褚寒跪在祖宗牌位前,许是列祖列宗在上,江褚寒不敢随意糊弄,脊背挺直了,目光虚虚落在了前头,面色有些正经。
他前些时日醒了才出宫,带了一大堆赏赐回府,却也得了个禁足的密令,陛下觉得他是真的有些出格了,此前他只是为难为难这个质子,还算是国恨家仇蒙了双眼,可他要把卫衔雪要回去,不管是为了欺负还是被他迷了心窍,都太过不合礼法。
江褚寒禁足府中,一直等到了父亲归来。
江世子耳清目明,听到身后踩雪的动静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没回头,还规矩跪着。
江侯爷换了常服,历经沙场的骇人气势似乎同铁甲一齐卸下了,他手里端了盆冬日的金桔,走进祠堂放在了案前。
江辞先没理江褚寒,他取过几根香烛,站在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烛插了上去。
他对着前面的牌位微微笑了一下,侯爷的脸上还有道没消的刀痕,这一笑似乎把他脸上的肃杀全压下去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芸儿,为夫回来了。”
褚芸是长公主的名讳。
江辞从放下的盘子里拿了个金桔,这才转身过来看倒霉儿子江褚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