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岚只随口说了一句:「终於肯起来了。」
而跪在他身边的人,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而不习惯,还是在水里呆了太久泡坏了嗓子,沙哑道:「清明要到了。」
是了,春分过去不久,就是清明。
距离那场灾难竟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亡故之人没能留下尸骨,直到如今,才能为他们立其两个小小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乘岚指向那个不曾刻字的木牌,问:「这是?」
红冲没有回答,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最近总是很害怕。」
他不想说,乘岚也并不舍得步步紧逼,顺着他问:「怕什麽?」
沉默片刻,红冲缓缓吐出两个字:「怕鬼。」
一个修士说自己怕鬼,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这个修士还是妖物出身,化形为人……乘岚不理解,便只能安慰他:「别怕。」
似乎他也知道这简短两个字太过无力,转而摸了摸文含徵的墓碑,安慰道:「含徵如今也是鬼,若他回来看我,你也害怕麽?」他话语一顿,声音低了几线:「……算了,还是别来了,早日投胎往生去吧。」
二人又在墓前静静呆了片刻,子夜时终於回到屋里。
乘岚甫一进屋,一回头就见方才还跟在自己身後的红冲站在池塘边,又要往里面跳,连忙道:「还要回去?」
红冲还是那句话:「我害怕。」
乘岚眉头一蹙,终於觉得实在异常,上前几步拉住红冲手腕,便是心中微讶。那截手腕分明不冰,温热如常,却一直在颤抖,若不是被冻成了这样,便是被吓得。
可红冲为什麽会怕成这样?真的是因为「怕鬼」?
「究竟是怎麽了?」乘岚沉声问:「你且好好与我说,是发生什麽了?」
红冲便说:「我好像总是能听到一些声嘶力竭的哭嚎,馀音绕梁,哪怕把耳朵堵住也……还总是担心有什麽要把我吃掉,我不知道。」他话语一顿,自言自语道:「是我太害怕了吗?可能……这也很正常。」
乘岚叹了口气:「没关系的。」
似乎肌肤相贴,才能让红冲勉强下来几分,他渐渐不再颤抖,回握住了乘岚的手。
他任由乘岚轻轻牵着他走进屋中,按着他在榻上躺下,又为他盖上被子,只有一只手还在被窝里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一切仿佛一如湖心岛寝庐中的那些时日。
就像莲花亲水,红冲总是惯於回到水中,乘岚也总是习惯性地把红冲当作人,於是把他安置在人会感到温暖丶安全的被窝里,还专门留下一只手。
屋里的烛火有术法加持,本该终日不灭,但红冲一进屋,眼神一动,便掐灭了所有亮光。
乘岚只当他还是习惯目不能视时,眼前没有什麽光亮的感觉。却不知屋中的光亮散去,一片漆黑中,红冲的眼中,却看到了另一番模样。
仿佛乘岚的轮廓变得模糊,他看到乘岚的眉毛眼睛丶也看到乘岚的骨血经络……他听到乘岚的心声。
乘岚在想:外面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吗?
红冲便静静地凝视着他,问:「最近发生什麽了?」
乘岚心说:果然。
但乘岚似乎并不打算瞒着他,只是有些话大约是很难以启齿的,他张了张嘴,斟酌片刻,才缓缓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还是那些事罢了。」
「万仙会潦草截止,各大仙门都在通缉丶声讨;前些日子斗魁真尊离开枫灵岛,在各大仙门地界主张搜查你;云观庭无法独善其身,幸好此地偏远,斗魁真尊哪怕要来,也需要好些时日。」
其实哪怕再远的距离,对项盗茵来说,都算不上什麽。
之所以项盗茵还需要「好些时日」才会到来,乘岚没说,红冲却知道了。
主峰刑场上,项盗茵一时失手,中了乘岚的幻术——这不能怪他,乘岚蛰伏已久,只求这一击。在场几乎无人知晓乘岚修习幻道一事,他突然发难,连方赭衣都被蒙骗过去。
这桩「失误」被推脱到了项盗茵头上,也不知他如何解释,才得到了此行离岛「戴罪立功」的机会。
既然是「戴罪立功」,那便更不敢贸然行动,以免坏了什麽旁的事,比如长辈间的恩怨,就轮不到项盗茵插嘴。
他不敢来,也不会来,是顾忌着乘岚的师尊,云观庭掌门,善仪真尊。
善仪真尊确实与方赭衣有些恩怨,火山之难令善仪真尊痛失亲子,毫无疑问,善仪真尊默许了在云观庭地界通缉恶妖一事,却仍然婉拒了方赭衣再次发出的邀请。
两位大能之间具体如何商议尚且不知,也不知是否有乘岚在其中斡旋的缘故,总之,在善仪真尊首肯之前,项盗茵绝不会踏足香兰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