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光没说话,转身下楼,在出门时与一个衣着华贵的清癯男子擦肩而过。那人走得快,似乎看不见周遭所有人,自然无暇追究嬴光这「臣子」的冒犯之举。
那应该就是失照,对照起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丰功伟绩,他本人的身量实在难以与其相称。他大概比嬴光矮上一些,即使身上衣袍层层叠叠,也不能将他的身形砌得更伟岸——这个人太瘦了,是生了重病不得不被削去元气的那种瘦。而且他身上好像有一种萎靡,从金玉的外表下透出来。
这是一个没有什麽生志的人。
嬴光这样想。
史书有志,兑朝元君五年,天子身体每况愈下,积重难返。
此时他却撑着病体到兰台。
无论是他的病,还是即将自刎的明夷,都让嬴光明白,失照与明夷今天见的这一面,就是永诀了。
那厢失照上了楼,看见的也是那样一个冷冰冰,和自己一样了无生气的明夷。
明夷终於放下书,起身向他行君臣之礼。
他枯站许久,才黯然开口:「明夷。」
「朕……我……大限将至了。」
明夷敛眉:「这几日,不是有精神了麽?」
昨日还单方面跟他吵起来了。
失照只垂首哂笑:「自己的生死,自己知道。昨日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我要去了,从此世上你再无羁绊。」他无限眷恋地看着明夷的眼睛,「去留凭君。」
「暌,」明夷久违地这样开口唤他,眼睫轻颤,「不要怨我。」
这世上怨恨他的人太多,爱他的人却太少。他不想再背上谁的恨意。别人的或许咬一咬牙尚能一忍,但面前这人的,他最不愿承受。
过去,暌总是让他想到自己死在旬流剑下的幼弟。他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活下来的是自己。
爱他的人的确太少,大多死得很早,馀下的每一个都爱得荒唐,对他而言,其实也与恨无异了。
「大巫说,每投一回胎,人就被剥掉一层灵魂,是崭新的开始了。你……不要再记得我,不然投胎的时候,或许会很痛。」
他知道暌很怕疼,一直很怕。
失照近乎乞求地看着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再靠近一寸。
前一天,这人刚对自己说,他此生从不曾抬头。
「明夷……」
明夷俛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渺渺大泽上被船桨无意搅弄一下,就会散尽的薄雾。
「臣乏了,陛下。」
一声陛下,失照忽然起了反骨,冷硬道:「明哥哥,我要走了。路上若见到旬恢,朕再杀他一次。」
说完他便攥着心口处的衣服,强忍着喉管里翻涌的气血,踉跄扶墙而去。
明夷却偏头不敢看他的背影,再多看一眼,他就会想起少年单薄背上那些永远消不掉的伤痕——旬恢没有骗明夷,他比之其他人,的确不同。总归旬恢从未给自己留下满身无法洗刷的耻辱,和刻满灵魂的如蛆附骨的恨。
嬴光并未去别处,而是很不君子地在楼下听墙角。并非他故意,而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这座院子。
木制建筑隔音差,他很轻易就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了七八成。他自然也看见失照摇晃着身子下楼时,挂在嘴角的一道血痕。
楼上明夷脱力般向後靠着书架,仰头阖眼,有泪潸然而下。
「你回来做什麽?」
嬴光心底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让他指尖也微微发麻。「你本来计划准备今天自杀,是不是?明大人。」
明夷垂眸,「我已经把死志挂在脸上了麽?」
「为什麽?」嬴光问。
窗外正是破晓时。明夷瞥了一眼案下躺着的长剑,只对着面前摊开的竹简惋惜道:「这部书,我修不完了。」
嬴光还想做些什麽,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惊恐地看着明夷伸手去拿那柄剑,试图身上挣开无形的控制冲上前去:「你不要——」
「你救不了我。」明夷清冽如水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却不是面前的明夷在说话。
他看着面前的明夷将那把剑一寸寸逼近自己的咽喉,在白皙的皮肤上压出深深的凹陷。
「不要看了。」
脑中的话音刚落,眼前画面便模糊起来,他只看见明夷的手向旁边一动,有什麽鲜红的东西喷涌出来,白衣被染上点点猩红。像是有血飞溅到眼睛上,嬴光整个视野都变成可怖的红色。他却没有恐惧的情绪,看着明夷的身体慢慢下滑,最终伏倒在案上,将那些字迹工整的竹简浸透,一种无力感深深将他裹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