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鞋了。”陈熙南嘴上答应着,心想事态绝对不会停留在‘瞅一眼’。果不其然,等他赶到病房,患者已经陷入昏迷。
韩伟正在床边给药。他是个黑壮的汉子,白大褂穿他身上紧得像个包臀裙。脑门上一个标准的m形际线,两个门洞在灯下闪闪亮。
医生是一个极易秃头的行当,但韩伟也不能算英年早秃。毕竟他也有35了,比陈熙南大出整整8岁。不过俩人平级,都是主治医师。
这绝不是因为韩伟水平不行。
众所周知,医路从青铜到王者分六个等级:规培、住院、主治、副主任、主任、教授。而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3年规培5年住院,35岁能独立都算不错。
所以韩伟是正常,陈熙南才是那个特例。
在物理学界有一则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物理学家,最最优秀的,以及打一开始就不该踏进物理界的。
这句话,放在神经外科同样适用。因为要成为一名神外医生,需要的天赋实在太多了:聪慧的头脑,癫狂的勤奋,灵巧的双手,宁静的情绪。一点冷血变态(千万不能多),再配套一根拇指粗的心血管毕竟脑瓜不是西瓜,切开后能拿保鲜膜箍上。
这些,陈熙南都有。
他自幼记忆力群,16岁就参加了高考,被都医科大临床专业录取。比脑子还离谱的,是那双同利的手:读书时,他俩手一起答题;行医后,他俩手都能操刀;而比这双手更离谱的,是他那要坐化般的稳定情绪。不管在多么紧迫的关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都能镇静自若,声音永远平缓温和。护理部主任曾说他:给小陈开俩混响,能演西游记里的如来佛。
得益于老天爷的填鸭式赏饭,陈熙南24岁就被授予博士学位,次年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考核。这已经不能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了,用韩伟的话来说就是‘外挂之王’。
此刻外挂之王已经定好了治疗方案。他摘下眼镜,叫家属进来谈话。
私心来讲,陈熙南不喜欢和脑出血患者的家属谈话。因为脑出血要是走到开颅这一步,说明脑神经细胞已经大片坏死。即便手术清除了血肿,术后也极有可能出现偏瘫、中风、脑积水,甚至是失智失语。
说白了,手术是‘可能赖活’,不手术则是‘肯定好死’。而这个极限二选一,通常会让家属情绪失控。
因为这名患者病突然,当下守在医院的只有他老婆。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姨,脑门上横贯着两道藏青纹眉。稀疏的头烫成小卷,泡沫般轻飘飘地浮在头皮上。
一听到要开颅,她当场就吓懵了。交握的双手青红交错,像一颗锈斑遍布的苹果。
陈熙南同情地看着她,但实际上没有任何映像从他的视网膜传送到大脑。神外医生的生活繁忙而疲惫,睡眠不足下是他的变态人格在支撑:不畏压力,热衷冒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去掉共情。
患者在家人那里,是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思想、回忆和认知。但在手术台上,这些东西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动脉、静脉、神经系统和脑组织。
“大夫,不开刀行吗?”
陈熙南有点心不在焉,敷衍地笑了下:“我能把各种治疗方案、以及预后风险都告诉您。但决策权不在我这里,还是在您那边。”
“那你跟我说,开刀有多大机会能活。”
陈熙南口吻依然温和,但他的眼神很空。两颗眼珠像是凝固的雾,都没聚上焦:“概率只是一个数字,不能预测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就算我说8o%,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落在个人身上,只有o%和1oo%。”
大姨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合十地作揖,哭天抢地起来:“求你救救俺老头!求你了大夫!!”
这嚎哭终于让陈熙南回过神,单膝跪地去托大姨胳膊:“您这是做什么。既然来了医院,就把心放这儿。我们都会尽全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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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是呼吸机的嘶嘶声,监护仪的滴滴声,电刀的嗡嗡声,还有显微镜的呖呖声。
患者的脑硬膜已被剪开,皮子似的翻着。周围的绿布被血浸透,晕成了一大圈深紫色。伤口像是寒冬里的一张嘴,哈着屡屡白汽。
显微镜悬在术野上方,镜头里是颤巍巍、油汪汪的脑子。这些对普通人来说毛骨悚然的景象,在陈熙南眼里像是电脑桌面一般平常。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幅瑰丽的画作了。
脑肠上的褶皱像山脉峡谷,微细血管和蛛网膜像紫红的星空,在无影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常有好奇的外行人问陈熙南:“人脑子到底啥样的?”
每当这时,陈熙南总是抽象地形容:“像生在酸奶里的星球大战。酸奶是那种半固体,能立住勺子的。”说罢还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脸上的反感。
此刻因为血块的压力,眼前的酸奶绷得紧紧的,呈现出草莓味的粉色。出血量很大,但幸运的是血块正好堵住了血管上的破洞。陈熙南不想冒险移开血块,仔细寻找着向破口供血的动脉。
“止血夹。”他吩咐助手,用手术钳把那根动脉暴露了几毫米。夹好动脉,他冲洗堵住血管的血块,让它向外浮动。等浮上来,再用吸引器轻巧地吸走。
脑组织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接着就是修补了。一针一针缝合,一层一层退出。他的双手稳当而灵巧,每一样器械都像是手指的延伸。血管,硬脑膜,颅骨,最后由助手缝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