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提心弔膽的睡去,翌日清晨,兩個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喚了兩聲不見人醒,用手一探,才發現她額頭滾燙,遍體清汗。
張德滿被緊急傳喚到棲雲閣,診完脈象只道無礙,開了兩副祛寒的藥,叮囑人要靜養,不可再勞心費力。
之後,老頭欲言又止,一副想開口又不敢的樣子。
賀蘭香先發制人,蒼白的容顏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說什麼,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來,是嗎。」
張德滿頓時老淚縱橫,哭訴自己年紀大腿腳不便利,侯府被滅那夜他恰巧歸家為孫媳炮製安胎藥,哪想便撿回一命,如今大難不死,殘生便更想與家人一起,在臨安好生終老。
賀蘭香輕輕嘆息一聲,語氣裊若幽雲,「是啊,你想平安終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異鄉,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骨頭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樣我就快活,開心。」
張德滿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賀蘭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極輕,卻顯得格外狠重,「張老,你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以後再與我提及此事,我便將你掩護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個算一個,咱們都別活。」
張德滿一個趔趄癱坐在地,渾身抖若篩糠,再不敢起異心。
窗外細雨如絲,蟬鳴呱噪。
賀蘭香在榻上足躺了兩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趕上啟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讓兩個丫鬟輪流回家一趟,此經一走不知何時能回,生死難說,是該打個招呼。
寅時過去,天色熹微,棲雲閣的房門被推開,進來了滿身朝露的細辛。
賀蘭香恰好醒來,慵懶懶地坐起身,打了個哈欠問:「幾時了?」
細辛道:「應是卯時,奴婢這去打水,好給主子洗臉。」
賀蘭香聽出她話里鼻音稍重,應是哭了一場。
「你也值當去哭。」
睡了一夜,賀蘭香後頸不太舒坦,說話間不由拿手錘著,「去年你娘快病死了,還是你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給她湊齊了看病銀子。結果她看好了病,轉眼便將家裡允給你的那二畝地全給了你妹妹當嫁妝,我若是你,早跟這家人撕臉扯皮,老死不相往來了。」
細辛見她錘肩,便不急著去打水,過去給她按捏著肩頸,頓了頓說:「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該多負擔些。」
賀蘭香反問:「還要怎麼負擔?誰家生兩個女兒,姐姐當丫鬟養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臨嫁人還將家裡那點值錢東西全搜颳走了,她怎麼就沒想過還有你這個姐姐,什麼都不給你剩下,要你以後指望什麼養老?」
細辛笑聲苦澀,「她到底年紀小,哪能想到這一遭。」
賀蘭香被氣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細辛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道:「你啊,你就是個包子。」
細辛也不躲,挨了一指頭,聲音輕快許多,打著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話,是包子是餃子都成。」
賀蘭香又嗔她一句,闔眼養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適。
天亮起來,鳥鳴聲響起,清脆的鳴啼中,清風穿窗而過,吹皺輕薄羅帳,紋面似流淌水波,像極了人的心事。
賀蘭香原本飽滿的精神,經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識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飄蕩的浮萍,聽細辛輕緩的聲音傳入耳中,只覺得隨時可會睡著。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賴的,」細辛柔聲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誰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當真捨不得他們,不管他們待奴婢如何,他們都是生養奴婢的人,奴婢看見了他們,便知道,自己還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總歸得清楚自己的來處在哪,您說是不是?」
賀蘭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記下了「來處」二字,哪顧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來處?要什麼來處?反正都是從女人胯-下出來的,管來處作甚。
她才不需要來處,她只要是賀蘭香,如此便夠了。
再一覺醒來,時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門外,烏壓壓的遼北鐵騎待命於此,等待一個女人梳妝。
盛夏江南別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綿綿不絕的如絲細雨,天上烏雲蔽日,大片青黑濃稠。
謝折的臉比天還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馬都等躁了,兩隻鼻孔不停呼哧熱氣,蹄子也不老實,恨不得揚蹄跑上一圈才罷休。
謝折緊了韁繩,雙腿一夾馬腹,強逼坐騎冷靜。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煩,打馬上前,寬聲勸道:「女兒家出門大抵皆是如此,橫豎不趕這一時半刻,等她須臾又何妨?」
「須臾」間,半個時辰過去,崔懿臉色發僵。
謝折眉心擰緊,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來。」
話音剛落,東側門便響起道嬌媚柔和的輕呼——「妾身來遲,教諸位久等。」
珠雨漣漣的屋檐下,一隻彩繡雲頭履邁出門檻。
賀蘭香身著織金暗花白綾裙,外罩茜色牡丹紋大袖衫,衫衣乃是香雲紗所裁,軟如輕煙,走動間衣帶飄揚,周身如雲霞環繞。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瑩潤的碧玉鐲子,更襯出膚若凝脂,雪白無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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