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石阶后是一片荒原,万钰彤不断地越过一排排枯树,头顶云翳遮罩,置身之处上下仿佛是两个深渊。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郸江峡谷,耳边刮过的风是黯色,悬着的云霭也是黯色,眼前的景象扭曲成一片血红。
千岩环抱间的那个村落还在熟睡,万钰彤走到那片山丘前便没再往里追,因为前面的人只距离她五步之远。
与其说是她追上了万钺,不如说是万钺自己停了下来。
他自然知道万钰彤一直在身后跟着,只是视若无睹。现在他脚步在山丘前踟蹰着,迟迟迈不出踏入的那一步,又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便缓缓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神落在万钰彤身上。
万钰彤也在迟疑自己追上来是否是多余的,如今她几乎已经扫清了全部障碍,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万家堡。可就在这最后关头,内心深处却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落。
或许是这一切来得太轻易了,让她有丝隐隐的不安。
她压着心下重重疑忌,和万钺平静地对视着,山泽寥旷,目光极尽之处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还有何事?”万钺先开了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父亲。”万钰彤又称呼了他一声,似又斟酌了片刻才接着发问,“父亲拜祭完故人后,又准备去往何处呢?”
万钺从洛丘离开回到临安留下令她代管万家堡的手令后,
便一路驰行平陵山。万钰彤得到消息后赶了上来,为的是解决两桩心头大事,只待事情一了,她便可以安心回到临安。
不是所谓的什么代管万家堡,而是要名正言顺坐上家主之位。
眼下的境况便是其一,若万钺事后又回到临安,或是继续行走江湖,那武林中人会作何感想?万家堡的弟子们再见到从前的家主也难保不会生出其他心思。她不能容忍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存在,任何。
万钺一下便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丝毫没有露出介怀的神色,而是难得耐心地回答:“我不会去任何地方,霜烟在这里,我便一直留在这里,不会离开。”
这个答案也曾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之前并不相信这个猜测真的会实现。眼前万钺仍是一贯漠然的神色,但他眼尾微微上扬着,话语间也透着悠悠忽忽的恬淡,他似乎对他话语中描绘的一切极为向往。万钰彤在听到他这个答案后放下担心之余,忽然又生出恨意。
她眼前浮现出大片大片迷蒙的蓝雾花海,还有那扇她永远在眺望的角楼轩窗,那双温柔拂过她脸庞的手只剩下一个虚影,专注注视她的眼眸也变得无比模糊。
她步履沉沉地逼近了几步,望着万钺冷笑一声,开口:“可你难道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见你,她每每见到你从来都不开心。她好不容易才避开了你,你怎么还要贴上去扰人清静?”
万
钺脸色青白交加,低呵道:“你闭嘴!”
能让万钺古井无波的脸色出现裂纹,能让冷酷无情的他感觉到痛苦,万钰彤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仰起头微笑着睥睨着他:“她死了,原来她早就死了,你在这里装模作样给谁看?”
“你胡说!”万钺瞬时喝止了她,他双眼狠狠地瞪着万钰彤,眸光在她的五官之间游动着。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渐渐穿过了她,朝四处涣散开落在半空处。
“霜烟她……她只是不想见我,她只是藏起来了。”
万钰彤被他这种近乎执拗癫狂的眼神看得汗毛倒竖,不禁朝后仰倒了半步。
万钺露出一个近乎虚幻的笑容,喃喃着:“这里这么简陋,霜烟一定过不惯,我得留下来照顾她。”
是的,他答应过霜烟,他的一生都要和她相守相伴,永远。只是从前的他愚不可及,总是把事情搞砸令她生气。
那一年在盐凤山繁花似锦,不及佳人流盼。
雨丝风片之间,他终于走到佳人面前,在她微诧的目光中将比剑夺魁者的宝剑捧到她面前。
佳人一眸春水,令他耳廓泛红,不敢直视冒犯。可她最终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朝他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直接向他坦诚自己已有心上人,只待盐凤山比剑结束回到祁氏便要定下婚约。
往后的漫长岁月中无数次他总会回想起这一刻,若他当时维持住了谦谦君子风度,哪怕再不甘放手面
上也合该学会进退得宜,或许能让霜烟渐渐高看他几分,不至于到后来避之不及的地步。可他当年年少骄矜,从未尝过碰壁的滋味,更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在霜烟多次婉言回绝继而闭门谢客后,他非但没有软下态度,反而选择了直接向绛都春施压。
面对万二公子的强势,祁氏的确没有敢把霜烟的婚事直接定下来。在他再三登门后,霜烟不得不被绛都春弟子请了出来见他,她远远地站在廊下高台上,眉眼冰冷地望着他。
“我绝不会嫁给你的。”
从前未入相思门,哪知相思苦,这一字一句落在他身上,比刀剑加身更磋磨血肉。他望着眼前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恨不得将千缠百绕的情衷掏出来摊平了给她看。可他偏偏一边将指尖陷入掌心,一边满身傲气不肯落下风地用更斩钉截铁的语气开口——
“除了我,你不可能嫁给任何人。”
没过多久,玄罗神教覆灭,平陵山药谷宣称他们得到了魔教不传之秘,传闻中蓬山老人留下的能操控人心的“丹谱”。为防止如此邪功落入有心人手中,药谷提议四大世家合力建立武林盟,脱离所有门派并横凌于四大世家之上,缔造全新的武林规则。
一时间武林中人心翻涌,平陵山和绛都春腹背受敌之际,他鬼使神差间做出了一个令他后半生辗转反侧、但也谈不上后悔的决定。他将霜烟从绛都春
带走,避开所有人带回了临安。
金屋玉楼,翠羽明珠,再难得佳人一顾。
他能得到的只有霜烟的冷眼、冷面,渐渐地霜烟连唾骂都不再施舍给他。即使他想要的人已经日夜都在他的眼前,他们靠得再近、再亲密,也填不满他那深渊般的欲壑。他守着霜烟,拥着霜烟对镜描眉梳妆时,他能在镜中看到她不愿对着自己的脸,也能在镜中看清自己,他就是一个偏要将明月与砾石同囊的彻头彻尾的怪物。
在他的好大哥要联合其余几大世家向平陵山发难之前,他轻描淡写地将绛都春的境遇告诉了霜烟,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的震怒与惶惑。
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对她说,他想告诉她不要怕,有他在,定能让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一生无波无虞,惬心顺遂。他还想说,他一直在筹备他们的婚事,想问她愿不愿意点头让他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从此岁月悠长,他可做她俯首帖耳的良人,再不叫她双眉难解,郁郁累累。
可当他温热的手轻柔拂开她的鬓发时,嘴里吐出的却是冰冷无比的字句:“求我,我可保你族人平安。”
若早知今日、若能早知今日,他绝不会插手什么平陵山什么武林盟,他绝不会离开霜雪阁半步。
不,若能回到盐凤山,回到一切的开始,该有多好。
这许多年无数次黄粱梦中,他的回忆都断在此处,他不能、不想、不愿再看后边
那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的骤变,还有穷途末路进退无所的自己。
他捂着胸口,只觉痛心切骨,遗恨难收。在这些飞速闪过的记忆碎片中,他曾短暂视若珍宝过的女儿俯视着他,冰冷的声音从他混沌的意识外刺了进来——
“我看你真的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