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有个小炉子,一直温着一壶水。李洵从前又哪里自己做过这种事情?也未点灯,就着外面一点天光,摸索着拿了杯子,也不沏茶了,就白水喝了半盏。
待回到里间,却见沈榶竟然也起来了。
李洵还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吵醒了沈榶,让这良心未泯的小哥儿起来伺候了——然而很快就现自己想多了。沈榶人倒是站起来了,眼睛却根本没全睁开,眯缝着完全看不见他。像上次一样在屋里陀螺一样转了一圈,衣裳也不披,摸索着、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地往屏风后面去了。
李洵脸皱了起来。按照规矩……下人是不可以用这屏风后的恭桶的,要起夜得上外屋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洵自己起夜时不觉得,这会儿听着水声,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摸了摸鼻子。
这不太正常。
太子殿下已经察觉了。
沈榶方便完,还记得净手,然后跌跌撞撞朝着屋里唯一一张大床,一头栽了下去。
李洵:“……”
若是在东宫,有哪个小哥儿或宫女敢如此,他早将人丢出两丈远了。但是此刻,李洵低头借着一点晨曦微光,目光严肃地盯着那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小哥儿。
许久,李洵把人往里推了推,自己也钻进了被子里。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又认命地起身,将小榻上的被子拿过来,盖在沈榶身上。
到底是谁给谁上夜……李洵一边在内心感叹,一边又帮沈榶掖好被角,在他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放肆。”
沈易安除了柳玉拂,还有两个妾室。但他以往坐卧都和柳玉拂在一起,仿佛一心一意要和柳玉拂做一对民间的单夫独妻,并不大理会她们。
这夜听说沈易安竟难得自己歇在书房,两位姨娘便都打人来送了些点心宵夜。
沈易安一晚上被搅醒几回,原本烦得很,但又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吩咐道:“让她们都安生些……明早我去冷香苑吃早饭。”
冷香苑住着的梅姨娘,原本是沈易安身边从小伺候的大丫鬟,年纪还比沈易安大上三岁,算得上和沈易安青梅竹马。老太太还在时,见她模样俏丽性情也和顺,兼之沈易安也喜欢她,便提拔做了通房丫鬟。
大公子出生后不久,梅姨娘也有了身孕,便开脸摆席,正经做了姨娘。
沈易安少年时亦与她情好过一段时光,后来生下一个女儿,如今也十五岁了。只是梅姨娘本就比沈易安年岁大些,渐渐色衰,又不如柳玉拂有一群“军师”在身后,会变着法地讨沈易安的欢心,慢慢地便被抛在脑后不理会了。
梅姨娘本是无所谓沈易安来不来她屋里,只不过是送份点心走下流程罢了——这些年,她也早歇了情情爱爱的心。再说她一个丫鬟出身,做到姨娘也顶天了,还能扶正不成?她可没柳玉拂那般痴心妄想。守着自己的那点子份例关起门来过日子,倒也快活。
只是她有个女儿,如今也到了要寻摸亲事的年纪。但因为柳玉拂的缘故,连大公子的亲事尚且都耽误了,何况她的女儿?因此很是焦急,也恨透了造成这一局面的柳玉拂。
如今听说沈易安竟要来她的院子,自认为是个希望,连忙让下人去打点厨房,又吩咐女儿晚些过来。
沈易安果然一早前来,却并不怎么动筷子——他还预备着从这里离开,再去陪柳玉拂吃早饭呢。只问梅姨娘府里有哪些忠实厚道的丫鬟得用:梅姨娘是家生丫鬟出身,自有她的路子。
梅姨娘果然有她自己的路子:昨晚上沈易安和柳玉拂闹了些别扭,她天未亮就知晓了。因此心知是要给柳玉拂挑几个得用的丫鬟,顶了那碧桃。梅姨娘深恨柳玉拂耽误自己女儿,从小一起长大,她也算十分了解沈易安,此时笑了笑便道:“伯爷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呢?我这些年竟什么事也不过问,只守着桥儿过日子,新一茬儿的小孩子都不曾留心呢。不过,我倒可以给伯爷荐一个人。”
她见沈易安也不吃菜,便奉上一盏茶来:“从前咱们屋里的周妈妈,如今她儿子外放去了桐州。周妈妈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没有跟去,留在了京中家里,如今闷得慌。前些日子还给我来信,问我去不去她府上玩骨牌,我还想着什么时候禀了伯爷过去坐坐。周妈妈常常和我说起想念伯爷,想念咱们院子里的人,她又是个惯会调。教小丫鬟的。伯爷若觉得咱们府里的丫鬟不好,不如送几个过去让周妈妈调。教,她手底下出来的人您最知道,没有不好用的。”
沈易安听她提起周妈妈,却是一愣。这周妈妈原是沈易安的乳母,原本感情也十分好。这时代因乳母照顾的时间比亲生母亲还要长,常有和乳母情同亲母子的。
周妈妈虽是府里的家生子,却嫁了外面的百姓,生的儿子是良民。她自沈易安成婚之后便出府荣养,生的儿子也争气,竟是个读书的苗子。后经科举考试,中得同进士,又请托福昌伯府打点运作,谋了个好去处做县令。
十几年下来官升知府,周妈妈也因儿子得封恭人诰命,如今也当得起一声老太太了。
这位知府大人自然是和福昌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福昌伯府这一辈无人出仕,有个人在朝中说得上话也是件好事。本是两头受益,却因早年沈易安与柳玉拂胡来,周妈妈劝诫了几句反惹了沈易安不喜,闹得母子两个离了心,竟也有三四年没来往了。
这其中自然也有柳玉拂从中做手脚:每每沈易安想起周妈妈,她便将话头引到其他地方去。又将周妈妈送来的点心、针线瞒下,一来二回的拖久了时间,沈易安真渐渐忘记了。
梅姨娘失宠这些年,冷眼看着,倒比年轻时更将沈易安琢磨透了,知道他非常吃软,于是劝道:“周妈妈一直都很思念伯爷,只是怕伯爷还在生她的气,私底下哭了好几回。她是长辈,脸上难免过不去。如今借着这个机会,伯爷略哄一哄,母子团圆岂不和美?”
沈易安低头不语。原本只是调几个得用的丫鬟,让掌中馈的人分派便是。但沈易安之所以私下来找梅姨娘,就是知道长子与柳玉拂不睦。虽然昨日李洵假惺惺说了几句柳玉拂的好话,他也不至于就这么信了。如今若是和乳母讨要,与这府里哪一方势力都不相干……倒也合适。
又听得乳母因思念他而哭了,心中更是酸软一片。
见他没有反驳,低头吃茶,梅姨娘便知道这事儿成了大约八。九分了。也不再多说,只含笑看着他。
沈易安吃了一口茶,只觉得沁香清甜,还隐隐有梅花香气,低头看杯子里,果然漂浮着一些腌渍过的梅花瓣,一时忆起少年往事来:“许久没有尝到你做的蜜渍梅花。”梅花以雪水浸泡酝酿,以蜜渍之,荐酒煎茶都是好味,是梅姨娘的独门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