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爷也嘱咐过了。”周全点头,慢吞吞地道。
“那你下去吧,就与老家人住在隔壁好了。”司马熙雯挥手道。
陈望心道,这是义兴周氏后人,剑侠啊,怎么能住那边?
刚要开口,被司马熙雯扫了一眼,遂住了口。
周全向二人再次施礼,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司马熙雯轻声道:“望儿,他的身份就像府里仆从一样,不必过多抬举,与下人一定要保持距离,不是我们冷血,自古以来主仆有别这是规矩,不可逾越。”
陈望不解地低语问道:“大娘,他也是名门之后,且将来关乎到我的安危,我是不是该对他礼貌一些?将来再给他个一官半职?”
司马熙雯撩了撩鬓边青丝,看着窗外,边回忆边轻声道:“他父亲也就是周勰之子,在被六部尉高手追杀之时,不小心逃入王府,那时我还年幼,正在花园玩耍,见他身负重伤怀里还抱着个幼儿,也就是周全,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匿于假山之中。”
陈望一时紧张,紧跟着问道:“六部尉能放过他们吗?”
“当然不能,虽然六部尉不敢得罪父王,但亲眼看到他们翻墙入府,一口咬定钦犯就在王府,为的东部尉敢用人头担保。”司马熙雯回忆起当年,在渐渐暮色四合的屋内,脸色更显得煞白。
她接着道:“当时朝廷外松内紧,只有官吏们才知道义兴周氏后人乃十恶不赦之罪的罪——谋反,务必做到斩草除根,父王也不好阻止,只得让六部尉官差进来搜捕,周全之父跪地求我带周全走,保全周氏血脉,然后自刎于假山旁的池塘边。”
陈望的一颗心跟着悬起,虽然已知结果,但还是感到惊奇,这位也具有豪侠气概的漂亮大娘是怎么救得周全。
他听说过,六部尉乃是建康负责抓捕要犯、逃犯的衙门,担负着整个京师的警备治安职责。
东晋一等一的武艺高强之人皆笼络在那里,曹操在东汉初入仕时就曾担任过洛阳六部尉中的北部尉。
只听司马熙雯娓娓道来,“但他们皆知还有个五岁的幼儿,因上司下的死命令,负责抓捕的东部尉还是不肯放过,请求再搜,待搜到女眷后院时,父亲不悦,禁止继续搜捕,而他也不知我此时已经将周全藏匿于我的床榻被褥里。”
“那后来呢?”陈望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啊,惊动了当时六部尉的都尉总管,龙骧将军朱焘,”司马熙雯顿了顿,接着道:“就是你在洛阳见过的朱序之父。”
“哦哦……”
“朱焘赶到后,听了手下东部尉的汇报,对父王百般赔礼,但依然解释王命不可违,坚持请所有女眷出来,要去后院搜捕。”
“啊?这怎么办……”
“但我看着这个小东西实在是可怜,他一看就是跟着父亲东躲西藏,饮食不佳,又瘦又小,哪像个五岁幼儿,就像个惊恐过度流浪街头的小狗小猫,起了怜悯之心,谎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出去,躺在卧榻上。”
“哦……”陈望依旧紧张着。
“就这样,在父王和朱焘的监督下,六部尉的官差们仔仔细细的搜查了父王及母亲还有其他姨娘的诸多房间,最后查到我的卧房,非要掀开我的被褥查看,被我毅然拒绝。”
“那朱焘能答应吗?”
“朱焘当然不会答应,但看到脸色已经铁青的父王,可能也觉得掀开一个女儿家的被窝甚是不妥,也可能觉得那个周氏幼子就在里面,他们在我的卧房中迟迟不肯离去,跟父王反复解释,赔礼,但唠唠叨叨个不停。”
“这……这个朱焘老奸巨猾啊!”陈望不由自主地喊道。
司马熙雯瞥了一眼陈望,轻声道:“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说的不错,他是怀疑到我的被窝里了,因为他更信任他的东部尉,这里又是最后一个没有搜到的死角,而我此刻正……”
借着夕阳的最后余光,陈望看见司马熙雯的脸红了红。
她接着道:“我把他……夹在了两腿中间,侧躺着,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他的嘴巴,只求该死的朱焘赶紧走。”
说的口干舌燥的司马熙雯也不管炕几上是谁的茶盏,凉不凉,一饮而尽,抹了抹嘴。
陈望心笑,大娘真是个性情中人。
只听她接着道:“这个该死的朱焘唠叨到最后也没敢去掀开我的被窝,还是走了,但他走后,我再看周全,已经气若游丝。”
陈望急道:“这个朱焘,真是诡计多端,他分明是知道你被窝里有人,又不好掀你被窝,怕武陵王殿下忌恨,想耽搁些时间,把周全憋死在里面。”
“是这个意思,”司马熙雯又瞥了一眼陈望,有些赞许地笑道:“你所说不错,朱焘任职六部尉多年,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现在回想那时他应该看出来了,连父亲后来都说他也看出来了,何况是朱焘,呵呵。”
陈望一颗心也跟着司马熙雯的笑声放了下来,他下了炕,走到对面窗台上,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小心翼翼地端到了炕几上。
茅屋顿时亮堂了起来,抬头看着司马熙雯在灯光下,比之几个月前已经丰腴白皙的双颊,接着问道:“大娘,后来怎样?”
“后来,在我的哭求下,父王急派人找来建康名医,最终是救活了小周全,但他说话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看到的还好了些,当年就吐字不清,还是个结巴。”
“还好,还好,保全了性命,大娘真是功德无量,我最近看支道林的书,叫‘做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也。”
司马熙雯噗嗤一声轻笑道:“支遁迂腐,不看也罢,不想小周全怀里还揣着他们义兴周氏剑谱,在我照看下成长起来,但他整日就是练剑,先是桃木剑,后是檀木剑,再后来是铜剑,或许是遗传,根据这个剑谱他十二、三岁年纪打败了王府所有高手,成为了席教头。”
说完,司马熙雯看向窗外的眼光微眯了起来,轻声道:“再后来我就嫁于你父亲了,一晃许多年未见,周全潜心修炼,现在不敢说别的方面,剑术方面绝对是天下第一。”
“大娘怎么知道他天下第一?”陈望不解地问道。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道:“我在府中待这数月,你以为只是去修心养性,调养身子啊,母妃和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十几年中,他什么都不好,只好练他的周氏剑谱,非但打败了大江南北的,甚至打败了来自交趾、巴蜀、鲜卑、氐族、甚至西域的众多剑术高手。”
“啊……周全真是厉害,不过和武陵王殿下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他老人家更需要周全。”陈望边赞叹,边又推让起来。
“父王老了,不但颍川陈氏需要你,望儿,我们武陵王府也需要你,你守孝期满,要尽快掌起兖州,只有手里握住枪杆子,别人才会重视你及你的亲人们,如果你将来在建康做逍遥自在广陵公,那不是出路。”司马熙雯盯着陈望正色道。
陈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地道:“是,大娘,儿已知您苦心。”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司马熙雯站起身来,边向门外走边道:“过几天我就回咱们府了,让你阿姐也去国子学跟孙绰学习,我会派人经常过来看你的。”
陈望赶紧把薄氅给司马熙雯从身后搭在肩头,将她送到外面暖舆上,躬身拜别。
临行前,司马熙雯掀开舆帘嘱咐道:“记住,以后不管到哪都带着周全。”
陈望点头道:“是,大娘。”
目送着暖舆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才转身回了茅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