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鹤发的老卒,一部花白胡须,身着筒袖甲——是深藏老卒行李里,数十年舍不得卖掉的、大晋落了伍的旧甲。
这套重甲披在身上,老头儿却腰背不驼;手按吴钩,苍老的眸子里,掩不住的精光迸射。
“崽子们没上过战场,披甲怎能只图个漂亮!”老头儿厉声道:
“赶紧卸甲,另找扎甲换了!”
“你们所穿的明光甲,都是板甲!知道为什么板甲锃光瓦亮吗?这板甲,是为军官量身定制——刘钟,你的甲都拖地了,你自己看看穿的合身吗?
板甲用大块的铁片子锻成,耐储存,纵然生锈也容易抛光。北魏东挡西杀,多少汉将番将不战而降——你只知这明光甲漂亮,却也知道这甲上为何少有刀印剑痕了吧?”
“板甲比之于简易的胸甲,唯一可取之处,只是防御钝器的效果好些。我们七人,只有丁午一人抡锤;放眼千军万马,使鞭锏钝器的又有几人?还不都用枪槊和刀剑!”
“扎甲容易锈蚀,青一块儿黑一坨的,确实难看。可这扎甲和板甲相较,颈、腋、裆的同等面积里,一片扎甲有四五片的铁片,一片板甲只有那单单一层。别嫌难看,这扎甲防护面积大,是实实在在能保命的东西!”
“丁午!你他娘找扎甲!扎甲!你拿鱼鳞甲干什么?”
“这扎甲和鳞甲相似,都是在甲片上钻孔,用绳子穿好——”
虞丘进从筒袖里艰难掏出一个针线包,又道:
“刀剑相交,免不了甲片被人捅坏。扎甲的甲片坏了,小战之后还能用针线修补更换,容易维修保养,下次与敌相斗,心里也踏实;
();() 鳞甲的甲片,既小,且薄。鳞甲甲片是用钉子内附在内衬衣物上,甲片互相独立,一但被枪槊捅坏一两枚,却无法轻易更换。
是,鳞甲的甲片钉了内衬,灵活性比扎甲更强。但是两害相权,记住了,战场上斩将刈旗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性命在第一!
战事一开,你们全部排在我左右身后;那魏主拓跋珪是治军的行家,一进一退,你们跟随着他北魏的军阵即可,不许轻易冲杀驰入敌阵!
沙场对圆,不同于市井亡命。要冷静,看旗号,看阵型,不可妄动;最重要不能上头,哪怕自己弟兄战死在身边,也要把怒火压住!冷静,你就能活久一些;怒了,怕了,惊了,悲了,心态一变,往往很难囫囵退出战场。”
众人卸了明光甲。北魏尚黑,蒯恩之辈的年纪都轻,标新立异,厌恶乌压压的魏甲,皆选亮银扎甲披了。
刘裕倚身门后,笑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百战残生的荒悖老革罢了;我早该,陪老弟兄们埋骨淝水。老兵啊,老兵……老兵最怕迟暮。”
仿佛上了年纪的,一点不能追思往事。虞丘进端详端详刘裕,老目泪涌:
“他妈的!像,真像。”
刘裕道,“虞丘先生,回吧,回南朝吧。待打了这仗,报了拓跋人情,到洛阳再还了佛塔,咱们京口见。”
“刘寄奴,我没几年活头儿了。”虞丘进撩开战袍,“你看——”
“年少时,弯刀胯马,大腿被鞍子磨得紧实;这些年蹉跎江湖,日日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我的髀肉也耷拉了。再过几年,我连马背也要上不去了。”
“人生一世活什么呢?活的就是一口气吧。琅琊郡里,马尘驹影,双刀再次现世:
你这小子,脾气秉性,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幼度将军。我虞丘进,一顿饭三碗米,还能拉开几石的弓;吴钩宝刀,弧刃也尚且锋利,老头儿我……不是废物。刘寄奴,我多希望,还能活着看见当年北府的荣光……”
刘裕郑重道:
“等回了南朝——”
“绕着这南北版图,再杀一个大圈,我答应弟兄们,有朝一日,不仅让大家吃饱穿暖,更要使天下百姓不受欺凌,远离连天战火;”
“天下恶龙横行,我刘裕志在屠龙——
我要屠的,是龙也非龙;我要屠的,是独夫民贼,是天下不公!终有一日,太平再造,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