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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第1页)

既跟不上,就只能下苦工追趕。那段日子,兩個小孩幾可算是形影不離。詹姆士下了課便回去,承倬甫卻還是留在關家,把講過的東西再逐字逐句地嚼上一遍。他做他的功課,關洬就在旁邊捧著書看,一開始看《魯濱孫漂流記》,後來又看《海外軒渠錄》。關洬說,這些書都是阿瑪給他尋來的,詹姆士以為格調不高,要教關洬十四行詩。但關敏和講,小孩子心性,自然是先讀這些志怪異事,冒險奇情的小說,再讀十四行詩。詹姆士也就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關洬往往先通讀中文,再讀英文,學得便快。於是承倬甫也學他的樣,專到市井上去淘這些書。其時南方口岸已廣有英吉利、美利堅與法蘭西等地的小說譯介,流到京城琉璃廠的亦不在少數。

到開了春天回暖的時候,承倬甫搜尋來一本《黑奴籲天錄》,兩個人一起頭挨著頭看了好幾天,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肯丟下,俱是看得眼淚汪汪。承倬甫吃完了晚飯就要回去,臨走跟關洬賭咒發誓晚上絕不先看,等他明天一起。關洬急得抓心撓肝,為了湯姆的命運輾轉反側。第二日一早,承倬甫這頭還在吃早飯,霞珠已經來請。承倬甫立刻放下包子,抓了書就走後門穿胡同,霞珠的小腳跟在後面,都趕不上他。可是等關夫人讓人重備了早飯過來,兩人卻又鬧將起來,因為讓關洬發現承倬甫昨夜已偷偷往下讀了大十幾頁,沒等他。這下可了不得,兩人大吵起來,關洬不許承倬甫把書帶回去,承倬甫也不肯把書留給關洬。最後還是關夫人出面,請承六哥兒乾脆賞臉住一宿,書呢,由她保管一夜,兩個人互相盯著,誰也不能提前看,這才勉強調停過來。

但關洬的氣愣是未平。承倬甫自知理虧,一開始還想矇混過關,見他不理,自己面子上掛不住,便也跟他置氣起來,就不肯留宿,非要回去。關夫人知道他們小孩子脾氣,只當沒聽見,攜了那本《黑奴籲天錄》就回房了。關家上上下下也沒人出來說送他回家去,承倬甫自己沒兒,只好又主動去跟關洬說話。

「對不起。」他擠出三個字來,就再沒別的了。

關洬還是沒有理他。他那時已顯出日後脾性的端倪來,真的生氣起來,不吵不鬧,不哭不嚷,就是一口安靜卻不見底的井,什麼話扔進去,連個回音都聽不到。然而又畢竟仍是個孩子。承倬甫睡到半夜,覺得有隻手在推他。一睜眼就看見關洬站在他床頭,就穿著一件單衣,赤著腳,已經冷得發抖。

承倬甫趕緊把自己的被窩掀開,讓關洬爬進來。他什麼都沒說,半是因為他困得還沒醒過神,半是因為他本來也不愛說什麼。關洬上下牙關碰了兩下,才小聲地開口:「我夢見阿瑪了。」

承倬甫從枕頭上轉過臉看他,月光映著他兩隻大大的眼睛。

「我夢見阿瑪也被關進黑奴的小屋,」關洬的聲音還在發抖,但已經不是因為寒冷,「好多美利堅人鎖著他,不讓他走……」

「不會的。」承倬甫終於開口,「詹姆士不是說了嗎?你阿瑪代表的是大清,由他們美利堅的總統親自招待……誰敢鎖著他?」

關洬就問:「那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承倬甫答不上來,半晌,含糊地講:「太遠了吧。」

關洬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沒有再說話。美利堅實在太遠,遠到他們甚至沒有辦法形成一個具體的概念。這是他們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這讓他們感到茫然而又恐懼。過了不知道多久,承倬甫已經又要睡著了,才聽到關洬在他身邊說:「我知道和碩恭親王是誰了。」

承倬甫重睜開眼。他醒了,但他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半晌,只是問:「誰跟你說的?」

關洬:「詹姆士。」

然後他頓了頓,又回過頭,用一種極為神秘的口吻對承倬甫說:「他還說,大清上下,英文最好的人不是我阿瑪……是你阿瑪。」

洋先生欣賞學生的早慧,對他知無不言。他說二十多年前他到中國的時候,六王爺聲勢如日中天,正大辦洋務。他們這些外國人進入大清,第一個打交道的就是總理衙門,而當時總理衙門的重臣,正是承廷貞。

承倬甫對此只有沉默。他想假裝他早已知道這些事,好像在關洬面前暴露出對父親的一無所知就等同於羞恥。

關洬一無所察:「他說你阿瑪還會法文和德文呢!」

承倬甫突然推了他一把:「你回自己床上去睡。」

關洬:「六哥?」

但是承倬甫翻過身去,把被子一掀,蓋過了自己的頭。關洬沒有走,他已經忘記了白天在為什麼事情而生氣,像只小貓崽似的,蜷縮在承倬甫背後,就這麼睡著了。承倬甫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自己卻再也沒有睡著。後來呢?他很想也去問問詹姆士,也許洋先生會告訴他為什麼父親會變成今天的樣子。承倬甫從來沒有聽父親說過一句外語,什麼英文,法文,德文……從來沒有。他阿瑪仇恨一切洋人,但他允許承倬甫來學英文。後來他翻了個身,面朝天仰躺,沒有吵醒關洬。外面的天漸次亮起來,承倬甫就這樣睜著眼睛盯著慢慢清晰起來的床頂和木樑,心裡想像著父親和詹姆士用英文說話。他們發出的聲音古怪而又圓潤,像一顆顆珠子從嘴裡蹦出來,逐漸鋪滿了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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