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撇嘴,不想理他:“四哥自可尝之,何来问我?”
曹植忽然颇有深意地问道:“那缨妹妹,汝可有佩玉邪?”
我瞟了眼他腰间佩玉,一时不解他这句没来由的话,冷哼一声,只敷衍着答道:
“玉石温润,那是君子才有的物什,缨儿一介女辈,哪能跟四哥相比呢?随意佩戴,于‘礼’不合。”
曹植摆手,怪笑道:“诶——不然。《玉藻篇》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缨妹妹既熟读诗论,学媲君子,如此,何以不能佩玉?”
奇怪,听他赞美人,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见曹植取下腰间那串玉组佩,竟像个翩翩君子一样,亲手为我系在腰间。
那是一串典型的汉式玉组佩:云形玉珩两块,半璧形玉璜两块,磬形玉珩一块,底部还有玉珠两颗。通体翠绿,并无纹饰,摸上去温润清凉。只是多了玉舞人、玉环、玉觹和冲牙,显得过分华丽,若能去掉这些繁缛的的装饰,仅留个“豆”字形,那才真的叫小巧别致。
这玉组佩看着十分眼熟,却因紧张,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不好推辞,有点受宠若惊。
曹植后退两步,得意洋洋,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
“诗有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诗又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戴了我曹家的玉组佩,缨妹妹从此便是我曹家之人,更是植儿永远保护的妹妹。妹妹且请放心,日后共处,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真的吗?真的吗?
曹子建,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
闻此童言稚语,我只敢用眼神质疑他。
曹操大抵是懂得曹植用意了,与旁侧诸将,冁然而笑。
玉组佩又名杂佩,《女曰鸡鸣》原诗中的“来”字,本是借用作“赉”,是慰劳、关怀的意思,曹植却故意读成“到来”的“来”。《木瓜篇》更是《诗经》里的赠答名篇。孔融四岁让梨,曹植年纪虽小,却愿意将自己的玉组佩赠与初次谋面的妹妹,并巧化诗句,可谓礼数周全。
我隐隐约约察觉出了,曹植,这是想与我较量诗、论之学呢。
毕竟他才是“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的曹家神童,如今突然又多了这么一个年纪相当也读过诗论的妹妹,自然不甘心,自然是想要在众人面前压我一头的。
到底还是童真未泯,这位总角少年,成功取悦了他的叔伯长辈们。
曹操可是盼不得曹植有口无心,说出“曹家之人”那句话呢。
“难得你们兄妹二人如此投缘,植儿,缨儿,日后府中修习功课,还须相互砥砺才是!”曹操捋须笑道。
“孩儿记住了。”
猛风骤起,雪势加大。
一旁的曹纯按剑笑道:“兄长,且休罢,不可再聊了,沙尘尽入口中矣!”
众人皆笑,曹操遂与诸将携手相将,徒步入城,一路谈笑,曹氏兄弟亦并排而行。
……
此刻天气虽冷,气氛却十分温馨。
我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却一言不,曹植一边牵马,一边不停地起话题: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连一个谢字也无么?”
我挑眉笑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么金错刀,这‘瑛琼瑶’,可是四哥自个儿要送的,哪有讨要谢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曹植反而睁起亮晶晶的大眼,诧异道:“缨妹妹竟读过张平子之诗赋么?”
“我还爱‘香草美人’嘞!”
我来了兴致,故作惊喜般逗他。
曹植却趁机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屈君高义,自是吾曹毕生之范。‘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则‘圣’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诗,甚得我心!”我继续笑道。
“吾亦羡枚傅之文,慕扬马之赋!”曹植毫不费劲地接上。
“四哥虽喜辞赋,我却并非崔骃,不能作《七依》之赋供四哥赏玩了。”
崔骃是与班固、傅毅齐名的文学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与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骃著名的一篇“七体”赋。
“汝非‘崔缨’?……”曹植即刻反应过来,点点头,哑然失笑。
他牵着马绳,反背双手,故作赏景态,摇晃起脑袋,又开始吟诗:
“嗯——‘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则美矣,未尽善焉’。”
好你个曹植!又来刁难人,还不肯放过我呢?
《有女同车》出自《诗经˙郑风》。现代学者一般认为,它只是一普通的贵族青年男女的恋歌。然而,汉末流行的《毛诗》却认为,这是刺郑国的太子忽不婚于齐的。朱熹更《诗集传》说是“淫奔之诗”。也就是说,他是在用这个时代旁边观念里的“政治讽刺诗”来试探我,拿我打趣。
换作寻常闺阁女子,此刻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吧?
还有,“美则美矣,未尽善焉”又是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