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儿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犹豫地笑道,“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白月光静静流淌在庭前阶下,曹丕眉眼弯弯,双颊因酒醉还十分绯红,那双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此情此景此言,竟教我徒生些许酸意,不知是羡慕,还是些什么别的。
“那日,大军攻克邺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见到了她。她那时与你一般,是十分狼狈的模样,可当她抬起头来与我相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而她,一定是属于我曹丕的。”
“那……”我一字一顿,缓缓质问道,“二哥,你爱她吗?”
“爱?”曹丕怔了怔,与我两眼对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将彼此心境望穿。
我在他那双如渊玄眸中,望见了自己一颗谦卑的敬畏之心。
却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着什么情愫呢?
曹丕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无言对视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乌云遮掩,两人忽觉尴尬,遂各自别过脸去。
我不曾喝他的酒,却红了脸,我颔了颔,被凉风一吹,倒清醒了许多。
是的,问及甄氏与“爱”,他犹豫了。
“爱?妹妹说的,许是男女之情罢……你还小,不懂……”曹丕背对着我,自言自语。
那夜红帐里,对我施以关心,可曾有甄氏的缘故?若真如此误会,我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我微笑着,试图打破尴尬气氛。于是我捧起豆灯,跳下阶,凑近曹丕身旁,踮起脚尖仰望着他,问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后,会忘记缨儿这个捡来的妹妹嘛?”
“瞧你说的!”曹丕用食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吾之缨妹,如此灵动可亲,能言善道,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他日进了曹府,你我不但亲如兄妹,更是无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虑?”
原来,曹丕真的把我当做了交心的知音。
这是明确态度了,一时间,我竟有许多分感动。
既如此,我又缘何不能接纳他,坦诚相待呢?
我颔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长袖一角,使劲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曹丕轻笑着,撇下我转身,重新坐回阶上,仍旧喝他的美酒。
我也不再回望,我兀自享受着,此刻庭前悠闲,只一边踱步,一边把玩起长辫。
皎月自云端跃出,重新洒落银光下凡,一缕缕,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倾泻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洁粉点缀得极美极美。
月下何人初见月,明月何时初照人?
多年以后,我还会有以这样舒适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机会吗?
我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阶前,闭眼感受半晌,仿佛听见院中棠梨树花开,此时此刻,多希望睁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我忽然兴奋地回头,对曹丕说道:“二哥!缨儿打算送你一样东西!”
曹丕笑而不语,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我走上阶,推门入堂,跪坐在书案前,放下豆灯。
我悄悄取出怀中先前那块方巾,铺展开来,研墨、挥毫,平心静气且一丝不苟地写完六列隶体文字。
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着哈欠,就那样慵懒地在一旁等着。
写毕,我置下毛笔,吹干绢布上的墨渍,拈着两边巾角,轻步走到曹丕面前,羞赧着递上。
“二哥,这是缨儿送的礼物,很珍贵,你可要好好收着哦。”
曹丕笑着接过,才现那原是属于他的方巾,看罢,满心欢喜。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烛光如火,一同点染了这堂前院落。
彼时彼刻,只有我们二人在清风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犹存,那绢布上所书,乃是《诗经》里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曹丕,我叫崔缨,是“投笔请缨”的崔缨,亦是“鸟鸣嘤嘤”的崔缨。
这块方巾,我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