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手术做得时间并不长。
原本就是危在旦夕的老人,似乎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早上离开还是晚上离开。最后选好了,是晚上。
晚上十一点五十四分,千诺第三次经历失去至亲……
后来医院里来了很多人。千宇成,乔丽君,千源,还有很多并不熟悉的所谓亲戚。
忙碌,商谈,争执,哭诉……
季星河终于把千诺带到了角落的长椅,一言不地陪着千诺陷入“安静”。
中间千源走过来看了一眼,看见千诺眼角已经没有眼泪,想她应该是在众人来之前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于是千源没多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季星河,转头去帮大人的忙。
直到天已经亮起来,医院里所有事情大致尘埃落定。
有灵车停在医院楼下,是来接奶奶的遗体的。
千宇成这时终于在人群中叫上了千诺,“千诺,过来跟我们一起送人。”
千诺没有听到,她什么都听不到。
千宇成过来拉了拉她,看见季星河,知道是千诺的同学,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拉起千诺的手腕往外带。
季星河正准备替千诺请假,手机还没从口袋拿出来,听见千诺开口说话。
千诺:“我要去学校。”
她表情如常,此刻已经看不出任何悲痛,说话的语气也并没有其他感情,就好像今天就只是一个需要上学的周二早晨,而她也和原来一样,没有经历昨晚的一切。
千宇成脸色微变,“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现在你跟着我们一起去送你奶奶。”
千诺拿手腕推开千宇成抓着自己的手,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学校。”
这个行为无疑是会惹恼千宇成的。眼下自己那一直命悬一线的老母亲刚刚去世,母亲死后的后事有很多需要他去处理,原本这个时候就是需要家里所有的人一起配合他解决问题的,千诺毕竟是老人家的亲孙女,去送她最后一程理所应当。却不想,这孩子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跟他唱反调。
但毕竟周围人多,千宇成压了压心里的不悦,按捺住火气没出来。
“我再说一遍千诺,乖乖跟我走,现在不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
千诺还是不说话,两相对峙。
“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冷血?那是你亲生奶奶啊!她死啦!!你现在竟然跟我说你要去上学?你到底有没有心?”
在这整个走廊的所有人中,只有季星河能完全理解千诺这一刻的反应究竟是因为什么。当初他的妈妈走的时候,他和千诺现在的反应差不多。
先是被难以置信的疼痛冲击,整个人就只能自本能麻木地流眼泪;之后进入大脑屏蔽状态,大脑抗拒关于死亡的任何信息进入,满脑子只想逃避现实,于是就会像千诺现在一样,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甚至还会做出吵着要去上学的行为。
但是千诺的这个所谓父亲,并不明白自己女儿和奶奶之间的深切羁绊,也丝毫不能体会到此刻自己的女儿心里正在经受着一场海啸,他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看到的——她的女儿冷血又无情无义。
如果季星河这一刻能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就会现他看向千诺的眼神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心疼。
乔丽君不知道和那几个亲戚寒暄了多久,注意到父女俩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畅聊后的笑容。
“哎呀宇成,现在是什么场合呀,你怎么还跟孩子生上气了。”乔丽君语调高扬,在人群里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人听清楚。
千宇成注意到一群人投过来的目光,手上的动作略有松动。
千宇成不希望大家对这件事有太大关注,他是很矛盾的人,还是会愿意在外人面前和千诺维护一个相对和平的关系。
一来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使自己不致被旁人议论薄待女儿;二来他终归是亲生父亲,血缘里最基础的那一点点舐犊之情还是有的,于是对千诺的感情里,在八分的责怪中,总会含有两分关怀包含其中。
乔丽君则不一样了。她对这个莫名其妙跑进自己婚姻家庭的,另一个女人和自己丈夫生的孩子,永远无法做到宽容接纳。
乔丽君想要看到什么?她要让所有人看到那孩子有多坏,要所有人都讨厌那个孩子;她要所有人都认同自己,认同那个孩子就是个天生会破坏家庭和睦的贱种;那孩子最好再做更多叛逆的事,和千宇成彻底断绝关系了才好,这样她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那个一直令她恶心至极的“私生女”。
“家里人都在呢,你别老是责怪孩子啊宇成。还有千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孩子,还跟你爸吵架呢,你也体谅一下你爸,他也不容易。”
多巧妙,诚然还把自己宽容大度、善良贤惠的慈母形象立住了。
一群亲戚表情各异,一道道目光审视着两父女,就连走廊里的其它病人家属也纷纷朝这边看。
路人只会觉得,是有一家人在送离世老人前生了矛盾,不值一提;然而那些了解这家真实情况的,则大多是以看好戏的心情在围观。又是原配又是私生女的,多热闹。
这时候,因为见惯了家里这种场面,所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房间里那张盖了白布遗体上的千源,终于在门边的玻璃窗上回头。
千源说:“爸,她是因为心里太难过了,所以她不敢见奶奶。”
你看,一个小孩都能看出来,为什么亲生父亲看不出来?
千宇成听到千源的话,这才有瞬间愕然。抓紧千诺的手迅放开,眼神也从前一刻的嗔怪,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刚刚放开的手又再一次试探着去握千诺。
千宇成:“千诺,你……”
够了,真的是够了。
季星河觉得自己有被气笑了的感觉。什么狗屁家庭,什么狗屁亲人,真他妈够混蛋的!
他们看不到她在难过吗?他们感受不到她现在很痛苦吗?她明明已经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她都在用眼神求饶了,她看她那个爸的眼神都是乞求的,她想逃走,她想离开这里,这里连每一丝空气,吸进她肺里都像鲜血淋漓的凌迟,看不到吗?没有一个人看到吗?
去他妈的全世界,他要带她离开!
医院的早晨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却仍旧弥漫着消毒水里那永远驱散不去的,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我带你走,千诺,我带你离开。
于是少年丢下了全世界,带上快要碎掉的瓷娃娃,往没有绝望的地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