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圣皇后一边开坛,一边似乎有所感念:“我倒不曾想过,你始终关注着我的用药。这些年……”
她目光一凝,看清了那药酒里泡的东西。
“这是附子么”她笑问。
“正是。”辰元帝承认,“我问了太医,知道附子对你此时是最合适的,因此带了来。”
端圣皇后唇边的笑容凝住了。辰元帝忐忑着,还没问,便见她又笑了:“方才牵扯了一下,太疼了。”
“方才说到哪了”她若无其事道,“你这些年,始终关注着我的用药,那么,我在用什么药,你岂不是了如指掌了么”
“正是。”辰元帝再次有些惶恐地承认,“只是怕你介怀,始终没有告诉你。但眼下……生死无情,我只希望,还能与你相伴一晌。”
端圣皇后笑了,给自己倒上药酒。原本只倒了七八分满,想了想,又继续斟到十分。她似乎是太久没喝酒了,贪恋那酒香,斟完也暂且没喝,只放在手边,百感交集地摩挲着。
“一杯酒而已,还问了太医,真是用尽心思。我看陛下脸色也不大好,怎么,瞧过了么”
虽然有些怪异,辰元帝还是心头一热。
“算来,已是时日无多。否则,我怎敢来找你呢”
端圣皇后点了点头,慢慢收紧了自己始终发抖的左手。她目光掠过辰元帝,望向窗外,轻声道:“这些年我始终在想,若是能重来一次,我能不能做得更好。”
她兀自笑了笑。
“若我当年应了辰恭的请旨,下嫁静鸿,是否他就不会反。若我当年房城起兵,没把蒙望带走,是否外祖就不会死。若当年我和钟灵寸步不离,和她一起遇见皇兄,是否皇兄们就不会投效辰恭。若我西征时再快一步,是否阿阮就能长命百岁……我若每一步都做好了,是否茍易林荣他们都不必死,你我,也不至于陌路三十年。”
眼泪从她干枯的眼角滑落。
“可惜,人是没长前后眼的。”
辰元帝于心不忍,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没反抗,握得更紧了些。
“你已经很厉害了。易地而处,没人能做得更好了。”
端圣皇后笑了一笑,擦去了眼泪,又垂眸看向那杯药酒。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辰元帝张了张口,一时千头万绪,争先恐后地要出来,竟只能沉默。
他已经太多年没与人谈过心事了,太多年孤家寡人,只为社稷消磨。
端圣皇后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神色不由得冷淡了:“既然没有,就不必说了。”她一口喝尽杯中药酒,脸上立刻泛起一阵红晕——她五官轮廓大气深刻,若是真正气色好时,想必也曾艳丽风流、眉目横波,可是如今露出这样的神态,侧影却冷淡得不近人情,像尊杀神的石像——“这些年,我始终伤病缠身,我死后,天铁营上下,包括夏林和钟灵,都不会疑心。倘或疑心,天铁营也因早年战祸伤病,所剩寥寥无几,成不了什么气候,请陛下看在少时情分上,高抬贵手吧。”
辰元帝一怔:“你……”
端圣皇后最后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本宫早知道,替谢时求情,会招致杀身之祸。若非我本已时日无多,陛下别以为,能这么轻易杀了我。”
辰元帝:“……什么”
他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端圣皇后:“这只是普通的药酒,你在说什么!”
端圣皇后似乎骨架都是脆的,完全禁不起他这一抓,浑身冒了一层冷汗。可她还是笑,唯独低垂的眼神冷如寒江:“陛下明知道我在用什么药,还特意带了附子,不就是既要杀我,又要掩人耳目么”
“我——你吐出来,吐出来!”
“陛下若想做得干净,恐怕要快些离去了。”端圣皇后只道,“不然,可……说不清楚。”
她说着,渐渐呼吸急促起来——辰元帝已经震惊地松了手,碰都不敢碰她——
“青璋!”
“殿下怎么了!”望凤台那几个宫人齐齐闯进来,“殿下!”
端圣皇后颤抖不已。她发作极快,唇色变得绀紫,口边已经垂下细细血迹。辰元帝手足无措:“朕……她喝了朕带来的附子酒,说朕要杀她……”
医书宫女急道:“得让她吐出来!”
端圣皇后闻言,微微含了笑意,摇了摇头。
“此刻救我,也没几天好活,还要重新受苦。”她断断续续道,“饶了我吧。”
守炉宫女哭道:“殿下!”
那侍卫亦红了眼,却还记得让辰元帝明白状况:“殿下病势汹汹,眼看着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为叫殿下舒服些,钟灵改了药,陛下这几日病重,想必也不曾听说——用了白芨和瓜蒌,万万碰不得附子!”
辰元帝大惊失色,只听医书宫女已经在用力按压端圣皇后的肚子,冲辰元帝大吼:“取瓜蒂催吐!去叫太医!”
又怒问端圣皇后:“宋如玥,你就这么死,白白辜负人家一腔情谊,你甘不甘心!不是你亲口说想见他一面的吗你不是还有许多话吗你不是还想回永溪吗死了可就真什么都来不及了——宋如玥!!!”
而端圣皇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脸色惨白的辰元帝。
“原来是你也要走了,不放心把我留到下一朝……”
她费力地挥开医书宫女,艰难道:“好、好……没料到是这样同生共死了……”
辰元帝一把抓住她的手。只觉手背一阵温热——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
“我没想杀你,”他听见自己喃喃低语,看见自己的眼泪在手背上越积越多,终于流到了端圣皇后手上,方才不知从何说起的话忽然被这泪水破开了一个口子,涓涓地、恐惧地流出来——“我想了你三十几年……我每天忍不住到望凤台外,却总是不敢见你,天鸿酒楼别后,我是怕,怕你见到我恨我,也怕你见到我,伤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