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圣皇后抖了抖眼睫。
但是辰元帝说到这里,她终究没再挥开那医书宫女了。她依然看着辰元帝,微微皱着眉,听得竭尽了全身力气。
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辰元帝,已经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要死了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终于可以抛开朝政,终于可以期盼着从你这听来两句好话……可是宋青璋,你的心呢我如此掏心掏肺地想你,你却——”
“——小心着小心着!”
望凤台外喧闹着扑进来一众捧着药的太医,打断了辰元帝的话。皇帝顿时背身拭泪,放长呼吸,眨眼间平静了肩背,只是不时抬起手,仓皇擦去泪水。端圣皇后一言不发,透过乱糟糟的人群看着他的背影,看到的,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这三十年,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只看他的背影,只能从那个背影里,找一丝旧日的痕迹。
此时,辰元帝脸上泪痕交错,应是不便回头。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一直看。
——端圣皇后得知自己要死的时候,也是那么地想见他,可是,不敢。大豫皇族的每一个人,被乱世鞭尸三百,各个死无全尸,她不希望他在这样的世中,做大豫的驸马。
她冷落辰元帝三十年,以至于每个人都以为,她恨。她压着望凤台的每一个人,不准他们告知辰元帝自己的死期;暗自期待,又不准自己期待。最后那个人竟真的来了,却是来送上一杯断肠的酒。
辰元帝的情深意重,她其实知道自己信不信,但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
她这一生,知道爱恨,却不知真假。
四遭吵闹,她只觉得疲惫。想呼唤什么,又没力气再张口。她最终也不愿再看他,在一片大呼小叫中闭上了眼睛。
隐约中,有人不成声地嘶吼:“青璋!!!”
她眼皮动了动。可是,她的身子好像从冰凉的手脚四肢开始,都往下陷去,往下流去,连眼皮都化了,腻腻地粘在眼珠上,再也看不见活着的万物。只一转眼,似乎是一片春夏,叶笛声悠悠地吹,飞往无边斜阳。
似乎,还有人温柔地凑了过来,发间氤氲着一片温暖的花香。
她最后动了动嘴唇,依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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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十九年,辰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大雪纷纷扬扬三日夜,雪停后,天下入春。
辰国的开国端圣皇后,薨于大雪初停的那个午后。雪后第一束阳光停在她脸侧,她安宁地闭着双眼,睫毛都被打成金色,久皱的眉头舒展开了,眼角唇边,都是温和笑意。
辰元帝本是不甘,说她脖颈间还有温度,还叫跪了一地的太医灌药下去。直到旁边沉默许久的守炉宫女,嘶哑道:“殿下曾说,希望自己能走得从容安详。请陛下,放过她吧。”
辰桁在梦中,看着辰元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望凤台。临走,还在石桌上发现了一对偶人,落雪满身,白首并肩,他难得定定看了半晌。
布衣侍卫始终不离辰元帝左右——也不知是保护还是威慑——解释道:“昨天,殿下叫人从库房里翻出来的。说这些木偶都有灵性,像人一样,时间久了,总要见个面,见见光。”
辰元帝脸色又死了一分,一言不发。
再抬脚时,竟踉跄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六个时辰后,辰元帝心疾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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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新帝,辰桁第一个见到了辰元帝的遗诏。扶帝后梓宫入地陵后,追随了辰元帝近六十年的老仆亲手将遗诏放在他手上,眼圈红透,躬身站在一边。
那条遗诏,分条缕析,就像辰元帝亲手批过的每一封折子一样。原来第一条,就是令他赦免镇国大元帅、武功侯谢时,使其官复原职——他早知道谢时两袖清风,与春闱舞弊案无关。如此施威,是为新帝铺路。
逐条往下,最后,他写到端圣皇后。
很短,只有一行。似乎他们没有许多生平,只有情深意重的少年时。
“端圣皇后与朕并尊。朕身后,圣旨不到望凤台。”
至此,辰元帝的遗诏到尾,先帝老仆一揖到地,恭请一代新皇登基。辰元帝为继任者择定天号为“仁”,仁帝也终究没有辜负这个字,一生慈悲怀仁,兄弟友爱、夫妻和睦,大凡忠臣良将无一不得善终,天下由太平而入盛世。
——很多年后,再也没人提及“大豫正统”,史官撰写本朝《蛾眉注》,写罢运筹帷幄的明相吕乔、老来出宫悬壶济世,被民间奉为医圣的敏国夫人钟灵、飞扬洒脱,逍遥江湖六十年的明潇县主钟荇,思来想去,终于问及端圣皇后生平。辰仁帝在望凤台内,与皇后商议良久,终道:“父皇未留只言片语,朕身为人子怎可妄议嫡母。倒是前朝碧瑶将军,威名赫赫,不可不书。”
三十年莫测的爱恨,不足为外人道。从此,终于隐于尘世。一代又一代的皇后,入住一个模样又一个模样的望凤台,而历朝历代不变的,是望凤台床上枕下,始终垫着的那把归鞘的匕首。
匕首的铭文是“剖风”。
这是史书里唯一一个能独杀猛虎的皇后,在望凤台唯一留下的痕迹。倒是名将碧瑶,被编入说书戏文,从深宫到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还有传说她与辰国的开国皇帝曾有过一段韵事,可是,都化入春风,再不闻了。
真的假的传闻,都渐渐腐朽——唯有望凤台内,剖风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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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番外五·如真如梦
宋如玥再次睁开眼,仍是在望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