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凹槽上小拇指盖大小的磁卡拿出来,递给年轻人。
开战后,厂家在终端底座最安全的地方,增添了一个放置公民卡的卡槽。这样,即使人被炸的面目全非,还能通过残存的公民卡判断这个人的身份。
由此,战争催生了新的行业——身份窃取。从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上获取公民卡,以全新的身份活在世上。
问题有两个,一是人脸,二是指纹。
人脸好办。整容技术日新月异,变成另一个人,所需的只是金钱和时间。虽然根据法律,整容医生必须将手术记录提交政府,顾客也必须在手术结束后重新拍照存档,但重金之下,总有愿意守口如瓶的人。
难的是指纹,人的指纹无法更换,方法只有一个——黑进政府系统,修改指纹信息。
档案处拥有最高级别的防护系统,能击破还不留痕迹的黑客寥寥无几,眼前就是一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只听医生说,他欠了很多钱,又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个违法的行当里,赚取生活所需。
年轻人把公民卡放在屏幕旁的一个装置上,屏幕立刻跳出了一个新界面,上面是有关男人的一切信息:相貌、籍贯、住所、职业、指纹、存款等等。
年轻人看了看公民卡存储的照片,又看了看男人:“韩医生的技术一如既往地好。”
年轻人有一双妩媚至极的眼睛,水光潋滟,眼波流转,不笑也勾人魂魄,可他周身的气场又纹丝不动,死气沉沉。男人在心里暗暗咋舌,总觉得这人的皮相和灵魂好像两块合不起来的拼图。
“你的脸也是韩医生的杰作?”男人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男人又问:“你也换过自己的身份?”
年轻人仍然没有回答。
“你是为什么……”
一串又一串符点密密麻麻地滚动起来,年轻人把公民卡拿起来,递给对方:“你的问题太多了。”
男人接过磁卡时,短暂地触碰到那双手。白皙滑腻,好像一片羽毛在他心上扫了一下。
“你做这份生意赚了不少钱吧,”男人忍着心上的痒意问,“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安全。”年轻人说。
“地下五层就安全?你可别被那些假消息骗了,东区的楼用的是什么材料?脆的跟豆腐渣一样,不用远航箭,就是普通燃烧弹也扛不住。炸弹一轰,防空洞就是个烤箱,连个全尸也留不下来。”男人看着他,“怎么不搬到西区?我们那条街有单独的山内掩体,那才叫安全。”
“你住在哪里?”年轻人问。
“第三大道,”男人说,“周围没有钢铁厂、食品厂、水电厂,都是山地和花园,克尼亚那帮家伙脑子坏了才会把导弹浪费在那里。”
年轻人瞟了对面一眼。在他印象里,研制导弹阻截技术的8o4所就在第三大道,而敌军对于机密军事设施的位置比本国民众清楚得多。
他淡淡地说:“这世道还担心别人?你自己保重吧。”
男人还想说什么,年轻人已经打开了另一个电子屏,上面滚动播放着时事新闻。年轻人靠着椅背,目光淡淡地落在屏幕上,像是在下一种无声的逐客令。
男人把公民卡放回终端,却仍旧没有走。不知道是在看屏幕,还是在看屏幕前的人。
立体影像正放映着授勋仪式。礼炮声响起,一排飞行员列队站好,齐齐抬手敬礼。而后,一个身着空军制服、身材高大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在队伍前方。他的肩章上有两颗金色六芒星,镶着银边,代表着上将军衔。
屏幕下方的字条开始滚动,向观众告知他的职位和履历。这其实多此一举。钟长诀——空军的最高指挥官,西线战区总司令——在联邦家喻户晓。五年前开战起,他就在各大新闻媒体的报道、影像中频频出镜。开战初期,作为曾经的王牌飞行员、现任空军上将,他以远逊于敌军的装备和人数,将克尼亚皇家空军挡在罗拉米亚山外。两年前,凌河之战中,萨沃联军惨败,克尼亚一度占领了西部的里兰平原,他身负重伤,几度濒死。在重症病房躺了两个月,他又回到前线,重整残部,在士气低落、装备短缺的极端劣势中,将战线推回边境,夺回了失去的领土。
在凌河之战前,他未尝一败,被本届政府捧为“萨沃之鹰”“胜利的象征”,凌河之战后,他冒死反击,又变成了“浴血英雄”“联邦军魂”。开战后,他始终是军队的符号、凯旋的代名词、民众信心的中流砥柱。
乐团奏起国歌,现任联——联邦最高领导人——缓步走入。他手中拿着代表军队最高荣誉的守护勋章,在将军面前站定,郑重地将勋章举起,佩戴在制服上。鉴于将军胸前的勋章已经琳琅满目,这个步骤花了一会儿才完成。
钟长诀抬手敬礼,联又转向其他等待授勋的飞行员。仪式结束后,他走到台前,沉稳的声音响起:“在这个光荣而庄严的时刻,我们齐聚一堂,向这些真正的英雄致以最高敬意和赞誉……”
在没有轰炸、没有炮声的日子,这就是联邦最大的新闻。下面的滚动数字显示,实时观看人数已经达到了五亿。
看着新闻,对面的男人也收起了调笑的表情,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年轻人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变化。就连伪造身份、只想保命的犯罪分子,都对影像里的国家英雄充满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