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影片开始之后,谢明朗才知道,原来他之前那些对这部片子武断的自以为是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情节就和他读过的电影剧本差不多,也许有微小的调整,但谢明朗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一部剧情并不複杂、甚至可以称得上老套的电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剧作家潘柘在偶然经过某剧院的排练厅的时候碰见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苏醒。就像大多数类似题材的故事一样,这个女孩子年轻单纯,即使处在剧团的最低层依然对表演有著不可磨灭的热忱。她的努力和热情让他记住了她,并以她作为原型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一齣独幕单人剧。剧作家找到那个女孩,把角色给她,并亲自指导她的演出。那时他才发觉,这个莫名给他灵感的年轻女人身上,有著怎样的毅力和才华。
戏在不久之后的戏剧节上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对于他来说,这标志著低潮期的结束,而对于她,则是一切的开始。他再一次进入创作的黄金期,她当然是他不二选的女主角。短短几年之间,他们名利双收,成为界内交口称讚的搭档。他们的每一齣新戏都是观者如潮,好评不断,而借著她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不断地得到新的灵感,又得以继续创作。
渐渐他们的关系受到瞩目。在外人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编剧,走向巅峰的女演员,他为她写剧本,她为他站上舞台,他们再一起接受掌声和称讚。
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不搭调。
在这乾脆明瞭进展著的剧情之外,谢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摄影。整个片子用的几乎是平视的定机位,并大量地使用长镜头,好像在倾听一般。而一些戏中戏的场面,导演简直是唯恐观众不知道江绮良好的戏剧功底,反覆交替使用全景和特写来记录两个人一起排演戏剧和戏剧上演的场面。然而谢明朗最喜欢的镜头还是在开场,镜头记录著一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而萧索,那是灯光并不明亮的走道里,他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在短暂的驻足之后,他推开了门。视线顿时明亮开阔起来,阳光在空阔的仓库一样的排练室里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櫺投下的阴影割出不规律的奇怪形状,苏醒站在那里,好像站在阳光的深处。
这一刻的特写没有给江绮,反而留给了言采,电影里的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带著一种恹恹鬱鬱的固执神色。镜头在言采和江绮之间交替:她的动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树木;他注视著她,眼底散发出光彩来,而那光彩迅速扩展到面孔,继而整个人都绽放开来,瞬间夺目得让人无法转开目光分毫。
那一刻谢明多少体会到潘霏霏满脸痴迷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看著他银幕上的面孔,总能轻易地坠入一厢情愿的爱河之中。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彷彿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著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于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后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于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后,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齣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著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必须做出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于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追随著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后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著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著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著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麽接话,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著,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著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著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麽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著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著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微不足道的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著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
酒吧的电视里放著苏醒订婚的消息,她怀孕了,带著美丽的笑容平静宣佈,结婚之后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视镜头,眼底的挑衅她知道他会明白。他剥夺的,她就自己找回来。
那些激情、奋斗、欢笑、豪情壮志,那些泪水、煎熬、苦痛和求之不得,统统化为尘土齑粉,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时,又总要消融无踪。
一切归于虚无。
至于才华,那本是最容易无影无踪,又最容易自我放弃的东西。
片尾字幕闪过的时候掌声响起。一开始显得有些犹豫,后来坚定热烈起来。谢明朗右手边的女人在电影的最后二十分锺开始哭泣,灯亮之后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转到左边,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但谢明朗一时想不起来,男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也转过目光,衝著谢明朗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谢明朗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礼,收回目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