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宾馆的路上谢明朗一直在想《尘与雪》的剧本,对于结局维持原状一点,谢明朗并不算太意外。而他对文字的记忆力远远逊于对画面的,这一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电影里一个个的片段。他不断地『看见』言采,或者说潘柘,又或者乾脆是那无处不在的真正的阴影。他不得不承认那当初看来简单乃至于老套的剧情,在陆长宁的镜头下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试图去想像如果导演是沉惟,那会是什麽样的效果,但对于沉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变得徒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著令人惊讶继而歎服的说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词和大幅度的动作,甚至极端的情绪,都没有让这个人物脱离真实感,反而是过于真实了,以至于有好几个场面,谢明朗都觉得有一瞬的战慄。剧中的言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但也理解了为何卫可对言采的演技如此讚不绝口。那压倒性的当仁不让的气势,在每一个有必要的时刻爆发出来,以一种彷彿经过精确计算的方式。谢明朗甚至怀疑过言采是以一种冷血的俯视姿态来演绎这个角色,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之间流露出的情绪,似乎又在宣告著某种微妙而隐秘的气息。
谢明朗继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旧事的人们眼中,又该是何等面目。
一路上思绪纷纷的后果是,谢明朗差点走过了宾馆。他下午离开之前把房卡丢在前台,去取的时候前台的服务人员在确定完身份后,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厚厚一叠,拿在手里还沉甸甸的:「这是某位小姐留给你的,希望前台亲手转交给你。」
谢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牵动了嘴角。他若无其事接过,还很镇定地问:「那位小姐留了称谓麽?或是其他什麽联繫方式?」
「没有。」
走进电梯后谢明朗拆开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纸中间,夹著另一张房卡,便笺纸上的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模一样:从经纪人那里骗到备用房卡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困难。
言采的房间在宾馆高层。谢明朗用信封里的房卡打开房门,径直穿过外间,刚一推开卧室的门,一阵迎头风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关好房门后见言采靠在敞开的窗前,谢明朗皱眉:「你抽了多少烟?这样开窗还是一股烟味。」
「看来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礼物了。」言采早已经回过头,听他这麽说就掐了烟,笑著开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谁?总不是你穿著裙子送下楼去。」
「林瑾找在下面的一个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兴趣知道,下次替你问电话。」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后的经纪人。谢明朗对她素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言采这麽说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的经纪人素来神通广大,多拿一张房卡并不奇怪,我反而对你怎麽让她心甘情愿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言采朝谢明朗走过来,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劲爆的内幕不透露也可以。」谢明朗摊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来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说,「我告诉她实话,说你也来住。」
谢明朗没想到会是这样,彻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声。他这样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气却是若无其事的:「这个理由果真太无趣了。」
谢明朗猛一个激灵,不太自然地应著:「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边,又要点烟;谢明朗看著,稍早前电影的画面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这让他莫名起了眩晕,恍恍惚惚没有任何真实感。他也跟著坐下来,等言采的烟点燃,低声开口:「我去看了《尘与雪》。」
言采并没有移过目光来:「这个时候了,应该是从电影院回来。怎麽,你想讨论这部片子吗?」
「不,一点也不想。」谢明朗摇头,「我只是接到房卡,上来看看你。」
说话间目光停驻在言采身上,那种叼著烟很久不吸的姿势让谢明朗彻底分不清这个动作究竟是言采的,还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著转过脸来:「哦,你只是来看看我。」
接收到对方语气中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谢明朗暂时抛下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衝著言采笑回去,又进一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的经纪人到底有几把钥匙,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不是也有一早就招呼都不用打就可以直接开门进来的特权。所以还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没有理会谢明朗的前一句话,他拿掉烟,在这一晚的第一个吻开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谢明朗的后一句话轻轻重複了一遍。
因为心里想著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得极不踏实的谢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没睁开之前先探到光,谢明朗翻了个身,一隻手遮住眼睛,过了几分锺才算是渐渐清醒过来。他听不见身边的呼吸声,有些诧异地再翻回来。在找到言采的同时也明白了光的来源:不知何时起言采先一步醒来,站在窗前看著海的方向。而自楼下街边的灯光微弱地探照上来,让谢明朗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顿时褪去大半,没开灯,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这才引得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言采回头:「你怎麽也醒了?认床吗?」
「几点了?」谢明朗不算全醒,听见言采的声音,乾脆装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一下:「这都几点了,还是睡吧。还是窗帘拉开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还真是费周章。」
「深更半夜从我房间里出来,被看见不是更糟?」言采从窗前离开,朝谢明朗走来。
「只要被人看见,不管几点从你房间出来都是一样糟糕。」谢明朗总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乱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头一个礼拜都认床,所以总要订相同的房间。」
谢明朗笑说:「宾馆的房间还不是都一个样子的。这是心理原因作祟。」
「认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认,他坐下来,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谢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会儿。」
他的手冰凉,谢明朗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刻,才说:「好。」
他们很少有这样半夜双方都还清醒著的时刻,谢明朗觉得寒气从言采身上冒过来,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刺骨。很久之后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来,谢明朗知道他也没睡,就说:「我们说点什麽吧。」
言采很快接话:「你想说什麽。」
谢明朗觉得言采语气中依稀带著疲惫和已经就绪的戒备。他很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你现在还想讨论片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