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帝王登基显露出极为狠厉的手段后,杀父弑兄的流言渐起,他也再不是长安城娘子们的梦中人。
桓玉看得实在太过专注,直到谢衍微微侧首垂眸时才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一丝窘迫之意,桓玉想,这算不算御前失仪?
她是不是应当告个罪?
可其余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不敢有什么反应。桓玉权当无事发生,敛目肃容又是一个柔和温雅的乖觉娘子。
只是她没有看到身侧谢衍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秋风卷起萧瑟落叶,明州城内的喧嚣在守城官兵看到不远处甲光烟云之时陡然沉寂,随后又以更恐慌的方式四散开来。
作乱者终究会迎来灭亡的宿命。
明州,城郊。
韩曜叼着一根能吮出甜汁的草,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看来是常家那些事被发现了……不知晌午常家众人,哪一个是那行踪莫测,至今还让长安重臣以为身在陇右的圣上。
不过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问身侧侍卫:“常家那老不死的书房里的的东西处理干净了?”
若不是此次前来,他万万不知那老不死的还留着密信以及别的东西,不知是愚蠢还是想在以后出其不意反咬他们一口。
“绝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会暴露身份的东西。”侍卫有些迟疑道,“但今日众人之中,还是有一个常老太爷知晓郎君身份的,倘若他……”
韩曜懒洋洋道:“不必担心,他不会。”
若有证物在,那根本无需他交代韩家就会栽。若没有证物,那他万万不会再攀到韩家身上。
——谁让长安的韩家还有着一点儿常家嫡系血脉呢?既然注定会死亡,那留下点念想总是好的。
侍卫仍旧忧心忡忡:“若是有人认出了郎君怎么办?”
“认出又怎样。”韩曜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身份没暴露,证据没留下,即便有人说看见了我,那也只是一面之词——我还说看见桓玉了呢,会有人信么?”
更何况长安那边仍旧滴水不漏。
“桓玉”这两个字激起了马车内的动静,韩曜掀开车帘,看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芸娘,摸上了她白皙的脸。
“这倒是个活证据。”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要杀了呢?”
嘴巴被堵住,芸娘呜咽了一声,双眼含泪看着他。
乞求的,柔弱的,哀婉中带着一丝隐约的情意与迷恋之色。
一个不能成事的女人而已。韩曜心想,伺候的还不错,大不了打断腿毒哑了养在府中。
他收回手。
没有看到芸娘的指甲深深扣进了皮肉里。
那不是恐惧,那是一种兴奋的颤栗。
佛寺
九月初,以苏、明几州为首的一众江南官员及以常氏为首的一干士族勾结大同教,私吞土地、意图谋反的消息将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闹了个人仰马翻。
桓谨一边奉旨处置长安同样牵扯进此事内的官员,一边应付着四面八方的试探。
“桓相公,听闻圣上原本要去陇右,怎的却在江南……”
“恕本官多言,圣上似乎没有说此次要去哪里罢?”
“左仆射,皇嗣之事……”
“圣上才二十有六,不急,不急。”
“听闻圣上身边跟了个小娘子,不知后宫是否……”
“后宫是圣上的后宫,一切都随圣上……什么,那小娘子是我家掌珠?!”
几日后,在明州忙得焦头烂额的桓玉收到了一摞厚厚的家信。
明州城内这几日实在肃杀,听闻涉事的士族官员被齐齐绑在了刑场上,一丈远一个,待谢衍下令时滚了一地的脑袋。原本老老实实的百姓听闻那些从士族脱身的奴婢实则是大同教的贼子,种的是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后一改淳朴作风,用农具展开了一场大规模械斗。
只是桓玉并没有见到这些。
她被打发去梳理有问题的土地、户籍以及查抄的士族官员家产。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太过繁杂琐碎,不过好在还有许多人与她一同梳理。
与她共事的大官小官最初不满桓玉一个小娘子插上一脚,只是碍于圣言不敢抱怨,不过在瞧出桓玉一个抵他们十个的做事能力后顷刻抛下了不满,还有人虚心请教她是如何做到的。
桓玉抱着多让他们分担一些的态度教了他们诸多公式口诀,可惜他们已有自成一派的计算体系,很难迅速适应桓玉的法子,还提出了不少质疑……此时桓玉格外思念起自己在金陵的学生,心想有朝一日必要让他们将数学发扬光大。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打开了那一摞家信。
先是阿爹的信。他说自己已得知她此行出了不少力,心中很是欣慰,又笔锋一转开始讲如何同谢衍相处,做一个“二十四孝好臣子”,看得桓玉格外心虚。阿娘则格外剑拔弩张,怒斥她不顾自身安危随意乱跑,威胁她“若是少一根头发就别回来了”。
只有阿兄没提这些事,反而同她说了在岭南一代试种的占城稻长势喜人,以及出海的商队又有了什么消息。
又这般忙了十余日,桓玉才见到了谢衍的影子。
他似乎比前些时日消瘦了些,但面色却好看了许多,如此更显霞姿月韵。还未等桓玉犹豫完是否应当起身行礼时,他已经坐在了桌案一侧,看向她面前摊开的图纸。
“此为何物?”
图纸之上是桓玉凭借记忆还原出的“丈量步车”,木制的十字车身,竹制的蔑尺以及铁制的转轴都画得清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