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名为丈量步车。”桓玉道,“这些时日我发现各州丈量的土地与实际有些偏差,除去官员做事不用心外,绳尺太容易出差错也是一大缘故。想来不日您便要下令诸州量地均田了,此物能起到些用处。”
随后她提起心神,准备了诸多言语打算应付他之后的询问。
譬如“此物是一位名为程大位的先生研制出的,因此我并不知晓他如何有的此等奇思妙想”“没能献上图纸是因为他老人家已不在人世”“我偶然与他相识得知此物,直至今日才想起”之类的话。
可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图纸,随后目光扫过她右手侧带有桓谨字迹的家书,问道:“汝父未曾告知莫要妄自揣测上意么?”
桓玉喉咙里的话哽住了。
揣测上意……方才那句“不日下令丈量土地”便算揣测上意么?这难道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么?
她万万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话,最终只是低声道:“……我失言了。”
可落在谢衍眼中,便是另一副模样。
满怀戒备的小娘子被一句话堵住,从容的神情不在,甚至因惊愕连秋水般的眼眸都睁大了,语调里都带了委屈失落,将方才的疏离抛到了九霄云外。
桓玉正默念伴君如伴虎,却见他笑了起来。这次不是那种淡到难以捕捉的神情,而是唇角都格外明显地弯了起来。
美色把心中的烦郁驱散开来,桓玉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是一句过于严肃的戏弄,竟一时失语:“您是否有些……”
谢衍:“嗯?”
“有失君王风度”几个字被吞了回去,桓玉硬生生道:“您何时回长安?”
一生气就赶人。谢衍一时失笑,说道:“先回金陵去,这不是来唤你了么?”
离开金陵已近一月,确实该回去了。
只是离去之时同来时大不相同,由四人变成了十余人,马车也有好几辆。走的也并非官道,而是山野小路,四面都是密林山峦。
看起来像是因有些本事所以敢肆无忌惮抄小路的商队,格外容易成为山匪眼中的肥肉。
谢衍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雷元亮离开明州后又在苏、常二州寻了些愿意跟着他的人,隐在了附近的山林中,似乎想要避避风头再重整旗鼓。”
桓玉心中了然。易容已经卸去,若雷元亮真当这是普通商队来抢,他们便可顺势反击杀了他。若他谨慎不出,那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端倪除掉他们。
这般到了夜间,桓玉闭眼小憩,忽闻马车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掀开车帘,入目的是何穆略显斯文的真容:“不远处山上有些异动,以防万一,属下备好了马,还请主子和玉娘子前往东侧林中避上一避。”
他们此时人够多,倘若还需圣上动手,那便是万死不辞的罪过了。
桓玉知晓他们的能耐,倒也没想留下逞强,很是干脆地与谢衍翻身上马,一同行往那幽深密林。
树影憧憧,在夜色里幻化成张牙舞爪的鬼怪。他们想寻一处开阔能落脚的地方,却惊觉四处都是交缠繁茂的枝叶,在这秋日里仍长得生机勃勃。
一丝古怪露出端倪,谢衍翻身下马,面孔在模糊月色里现出一种异样的冷然。
“掌珠。”他道,“这里有阵法。”
……阵法真是这世上最玄妙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约莫一个时辰后,桓玉顶着熹微的晨光,对着不远处一片起伏的山峦想道。
她现在还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从一片密林走到山里来的。
两匹马被拴在了林子里,谢衍在一处显眼的山石上留下记号,抬眼看正极目远眺的桓玉。
她沐浴在晨光中,玉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仿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一般。他凝眸看了一会儿,在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回首看过来时开口道:“还要继续向前么?”
发现阵法后,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还是桓玉率先开口道是否要去看一看。
想起自己方才的话,桓玉道:“继续罢……既然来了,总得看看这阵法后藏着些什么。”
好奇心也重。谢衍想,不然不会时不时用那种略带探寻的目光看他……好在他身上尚有能勾起她兴致的地方。
即便桓玉行得了路吃得了苦,但还是比不上谢衍步子大脚程快。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是以刻意放缓了脚步。
桓玉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生怕弄出什么差错,有损面前这位圣上的龙体……不过话说回来,让他带路放在阿爹那里已经算得上“大不敬”了。
不过圣上既然不把自己当圣上,那她为何要拘泥身份呢?
山脊难行,谢衍在前开路,时不时回身给桓玉搭一把手。在他们站到最高处的那一刻,火红的朝阳终于跃上天际,肆无忌惮地挥洒光与热。
桓玉在日光下看向脚底的山谷。
一道溪流涓涓淌着,孕育着谷中的万千生机,最上游有一个渐渐移动的黑点,似乎是有人在挑水。而对面的半山腰之上,似乎有一座房屋。
待晨光在眼底散尽后,桓玉才看清那房屋的模样。
那是一座佛寺。
一百零八道石阶从谷底铺到半山腰,佛寺朱墙青瓦,在此处有一种超然的清净庄严。桓玉甚至可以看清那木质牌匾上肃穆慈悲的字。
普度。
普度寺普度众生,妈妈曾经在普度寺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她曾跪在普度寺的佛前乞求神佛怜悯,让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