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筠嚅的出生静谧得无声无息,他看到的第一眼是黑暗,无边无际荒漠一般枯竭的黑暗,浑身赤裸还未清血迹的婴孩,没有哭泣,他用尚还模糊的视线去探索他身处的一方天地,但只有黑暗。
于是他放弃了,安静的躺在比尸棺还要冰冷寂静的地面上,没有焦点的眼无神的紧盯着上方,但上方明明只有黑暗。。。
婴孩初生的肌肤是幼嫩而敏感的,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很多,很多,小的,大的,长的,短的,爬行的,蠕动的,甚至用尖刺插入血肉中移动的。。。
它们撕咬啃噬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分食着他,很痛,像滚烫的火星灼在身上,又像全身都在被密匝匝的尖刺扎。。。
但他只是出神的向上看任凭虫潮将他淹灭,吞噬。。。一次又一次。。。
这是多少次了,作为小婴儿的他不知道数字的概念,他只知道自己全身一次次的冰冷失去意识后又一次次的回暖,就像突然间坠入深渊地狱而后又遇火山。
“老爷,这个不太一样。”一道苍老又嘶哑的声音乌鸦啼叫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下一刻一双粗砺的手磨擦着他溃烂的血肉将他从虫堆中抱出来,这时候的他只剩着一只眼睛,他便透过一片黑压压的阴影,第一次看到了两个人,一个佝偻着背身子也不稳的颤抖,塌陷的皮肉贴附着骨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投身黄泉。
而另一个是个国字脸的魁梧大汉,正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老头手里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块,还不时有蠕动爬行的虫子从肉块中穿出来滚落到地面,“巫祝,他真的是吗?”,男人的声线很粗犷洪亮,带着威严。
“是的,”那颤巍巍的老头恭敬的伸手递上那肉块,他抬起纵横皱纹还耸拉着松弛皮肉的脸,一双鹰勾眼中暗幽幽的浑浊,“而且,他也是小少爷。”
壮汉身子一怔,下一刻顿时缴动又亲热的将那块已不能称为人的肉团紧紧抱在怀里,他激动的用颤抖的声线呐喊:“我的儿。。。我的儿是王!”
盅蛮一族自辟世以来便与世隔绝,从没有外人进入过这一片原始雨林,没有人知道在那密林之后是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盅蛮一族展起来,他们崇尚并信奉自然与生灵,他们遵循自然的律令,弱肉强食但只是作为万般生灵中的一支。
因此他们并不信奉神,他们像野兽一般按照本性生存,中原人便说盅蛮是被神弃之地。
而在不断的展中盅蛮一族现了他们自身的能力,像老虎天生尖锐的利齿,猎豹天生达的肌肉,他们一族每个人天生孕蛊,在作为婴孩出生时他们体内只有一蛊叫做本命蛊,而一个人的本命蛊越强,他后天可以炼化的蛊虫数量也越多。
而每过六百年蛊王会降世,因此在六百年的这一天,族中所有出生的婴儿都会被封入百蛊坛,被万蛊蚕食,不死者即为王。
柳筠嚅从百蛊坛中活了下来,他拥有了姓名,获得了可以吃饭,学习,练武的权力,但他的眼前还是黑暗,他被关在后山的洞窑,和蛊虫们一起。
应该是白天吧,他身处黑暗,不辨日月,只认为有人来时是外界意义上的白天。
在白天,会有人来为他送饭,教他念书写字,教他练气修武,那是他唯一可以光亮的时刻,几颗夜明珠打亮一小片土地,他就在那有限的空间里生存。
而当夜晚时,他会被推入虫窖,就在无数次濒死的刺骨冰冷中一点点爬上去。
至于那个来的人。。。是他的父亲。。。
柳筠嚅很小时就对痛觉麻木,很痛很痛又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因为每天要读书写字,可能视力也退化了吧。
不过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在乎,每一天也只是麻木的遵循着安排,因为他生来便归属黑暗与虚无,所以一切也无所谓了。
直到那一天,他照常木讷的从虫潮中爬起来,不顾全身被撕咬,一点点攀上岩壁,“呔呔呔,杀了它们”,一种又细又尖的凄厉笑声从他体内传来。
他麻木失焦的眼眸一顿停下攀爬的动作,视线渐渐下移到心口处,这里啊,他伸手撕开胸口的皮肉,很痛呢,他木的望向心口却只是一滩鲜红。。。
他又收回视线,放开手中的皮肉,那皮肉也就耷拉着,没有恢复。
“呔呔呔,你找我啊。”那声音又怪异的尖笑。
“呔呔呔,我就是你啊”柳筠嚅这次彻底停在原地,他一动也不动,只是无声的看着被剖开的心口。
“呔呔呔,我说,我们杀了它们吧。”那声音仿佛来自他的身体内,是无形鬼魅的呼喊,带着蛊惑,激起他灵魂深处的渴望。
“为什么?”这是柳筠嚅生平第一次开口,幼童的声音却平静的让人生寒。
“我们想这么做,不是吗?”那声音幽幽,柳筠嚅兀自勾笑,黑暗中孑立的幼童眸中闪过不合年纪的血腥,是啊。。。
那一天,柳筠嚅又爬了上来,却再也没有被推下去过。
至于那个人,他很高兴,那是柳筠嚅第一次被他抱起,他高兴的捧着他仿佛珍宝,壮硕的大汉抱着幼小的孩童,多少有些违和,而他不断的喃喃着:“醒了,终于醒了。。。”
蛊王不同于一般的蛊虫,脆弱的小孩躯体根本无法承载它的力量,所以为了自保,它在孩童幼年时会沉睡。
而柳商三寨却采用了极端的方法,他使柳筠嚅以各种毒蛊为食并让万蛊啃食他的肉体,通过一次次的濒死来刺激蛊王苏醒。
但柳筠嚅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的灵魂肉身都还不能完全与蛊王相融,因而自从那道尖锐声音出现后,柳筠嚅每一天都会遭受剜心噬骨的疼痛。
那种疼痛与蛊虫啃咬的疼痛截然不同,纵然他当时早已对疼痛麻木,也被折磨到整日辗转嘶吼。
救他的是母亲,作为一个汉人,却能嫁入盅蛮一族,自是因为她的不寻常。
那段日子,柳筠嚅虽然被疼痛折磨到形销骨立,生不如死,但那却是他年少唯一的一段温暖,母亲每天在床边照顾他,当儿子彻底入睡后,女人才敢偷偷离开,剜下自己的血肉交给处理的人。
她一点点的苍花虚弱,她只想用自己最后的时间陪她的孩子,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当初生产时,她产下的其实是双胞胎,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忍心将自己的两个孩子全都送入地狱。。。她与丈夫商量后,两人又到族中长老面前求情。
因为柳商三寨是族长,而族长之位又不能后继无人,他们这才得以保留一个孩子,但柳筠嚅却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亲手选出送入百蛊坛的。。。她与其说爱,不如说是在赎罪。。。
但对柳筠嚅来说,母亲是他那时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光亮,纵然他知道他的母亲不爱他,甚至怕他,但是是母亲教会他怎么才算以一个人的身份活着。
在母亲离去的前一天,她带他去看了族中的凤凰木,那如晚霞一般晕染了整片天空的鲜红,是母亲给他最后的温柔,也是他年少最后的温暖。
后来,母亲死了,最后的躯体是被他一点一点啃咬殆尽,嘶碎入腹的。。。
那份黑暗无音只有咀嚼的骨碎声中,他第一次害怕,害怕自己,也害怕自己体内的“它”,之后的数日,他蜗匿在黑暗中,恐惧,迷茫几乎将他吞噬。
最后,黑暗中的少年拿起刀扎向自己的心口,他颤颤巍巍的起身走向光亮,他决心以柳筠嚅活下去,以母亲的期愿活下去。
而从那天之后,“它”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