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才他却是亲眼看见陆景策挥刀劈向丘林部落王的脖颈,动作行云流水,这可不像是第一回杀人的人能有的姿态。
这颠覆了沈怜枝以往的所有认知,那时他已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他没有错过陆景策眼底一闪而过的嗜血的癫狂。
沈怜枝觉得很害怕,那种惊骇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海浪,迎面扑来将他的头颅冲打的嗡嗡作响,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
他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又好像掀开了陆景策假面的一角——真正恐怖的不是陆景策杀人本身,而是这麽多年,陆景策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真正的自己。
所以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陆景策,这个认知让沈怜枝脊背发寒,慌乱间他又想起方才那二人之间的话。
丘林部落王同陆景策说什麽?说他为陆景策做了不少事,还说第二回是陆景策的错,陆景策并没有将斯钦巴日引过来……这个「引」字用的极妙。
怎麽引,用谁引?他说第二回,那麽第一回又是什麽?沈怜枝简直不敢深想下去,他以为自己走出了草原,回到了长安,便是走出了阴霾,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怜枝啊,很冷吗。」思绪混沌间沈怜枝忽然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就贴在他耳畔处响起,他的两只手搭在沈怜枝肩膀上,用力地往下压,使他无法再颤抖。
「脸都冻白了,好可怜啊……」
怜枝脸庞僵硬,他缓慢地掀起眼皮看向陆景策,怜枝张了张嘴,他有满腔的话想问陆景策,可喉口却像被堵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敢问,问不出口,真正的陆景策是个什麽样的人……
这时的怜枝还没有怀疑陆景策待他是否真心,他只是害怕——最亲近的哥哥忽然成了陌生人,任谁都会怕的。
他跟着陆景策离开,真的能幸福安稳吗?不知怎麽的,沈怜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
曾经他选了斯钦巴日,可等待他的却是伤害与疼痛,斯钦巴日……连同他自己,都将那些情意都耗磨光了,闹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沈怜枝在草原上还能卯足了劲儿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回,知道无论如何,哥哥会张开怀抱为他兜底……可如果陆景策实则并非是那样会温柔地包容他的人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怜枝已无法再经受一次那样撕心裂肺丶歇斯底里的情伤了,他经受不了选错的後果,其实沈怜枝也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在为自己开脱,也在为陆景策开脱。
可那毕竟是陆景策,从小陪着他长大,又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情爱滋味的景策哥哥。
怜枝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陆景策察觉到他肢体的变化,也逐渐放轻了手腕,他勾手轻轻摸了摸怜枝的面颊,「表哥担心你,嗯?」
怜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主动地将面颊贴向他的手心,他低垂下眼睫,越发显得乖顺,「我知道……哥哥。」
他这一动作似乎叫陆景策愣了愣,覆在怜枝脸颊上的手微微一僵,陆景策看着他,最终垂眼,无奈地叹气,而後将沈怜枝搂进怀里。
这个时候,他是这样的温柔,让人难以相信,他与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楚王,是同一个人,
「怜枝。」陆景策说,「上天怜我,让你再回到我身边。」
「表哥发誓——从今往後,天上地下,再没有什麽能让我们分开。」
***
陆景策与大夏新单于,也就是前身为左都耆王的拉克申签署了休战书,收复了那两座城池,远在长安城的崇丰帝闻言大喜过望——更何况大夏这回被大周打了个落花流水。
拉克申虽还有个单于的名头,却也是有名无实,如今臣服於他的,只有六个部落,另十个部落早与其分割开来,各部落王自立为王。
大夏今非昔比了,短短一年,夏国便从大周的心头大患,变作了手下败将,那毒发身陨的周帝若地下有知,也能心安了。
拉克申继位,也证实苏日娜的话是真的——斯钦巴日死了,大夏这才能改朝换代。
可不知为何,陆景策心里头总隐隐地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不亲眼见到斯钦巴日脸色青白的尸身,他是不会真心实意地心安的。
不过……不论他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那野蛮人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就好像大夏败给了大周一般。
大周的战利品是两座城池,他陆景策的战利品就是沈怜枝,没有什麽比这更好了。
一切尘埃落定後,陆景策带着怜枝启程回长安城。
怜枝的马车走在最前头,边上跟着那匹白马——苏布达,那时怜枝逃出单于庭时便是骑在它身上,如今要走了,竟也带着它。
陆景策原本想将这匹马扔在这,可怜枝看着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心口忽然一酸,抬手去抚摸它光滑硬直的鬃毛,苏布达温驯地蹭他的手心。
马也通人性,苏布达似乎知晓怜枝想将他留在这,比往常更乖,怜枝看着它,眼眶酸胀,他闭了闭眼,将泪压了回去。
「它是我的马,我要带它走,回长安。」沈怜枝对陆景策说。
「怜枝。」陆景策皮笑肉不笑地捋他的发,「等我们回了长安,哥哥会在周宫的马厩中为你寻一匹更乖更漂亮的马……」
「我只要它。」可是怜枝还不等陆景策说完这话便打断了他,他异常地坚定,「我只要它。」